小小说《我不喜欢》

作者:玥泠

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没有人带我,母亲经常带着我一起下地干活。到了田间地头,找个阴凉且母亲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她交待好让我自己玩耍,母亲就把她所有的气力与汗水抛洒向眼前的黄土与庄稼,间或抬头寻望一下我的小身影。

炎炎烈日下,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总是最辛苦的。可是现在,母亲年轻时在烈日下汗流浃背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模糊,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干活过程中的一些间隙,她一边用衣袖擦着额头被汗水粘湿的乱发,一边走到我身边的阴凉处,一脸幸福与满足的神态。

有时候,母亲会像变戏法般,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颗裹着红色囍字的水果糖,轻轻地揭开包装纸,把里面那粒糯白色的硬糖喂到我嘴里,柔声地叮嘱我:“不要嚼,慢慢含着,让它慢慢甜下去。”我听话地把糖紧紧含在嘴里,好怕稍不留神它就会飞出嘴巴不见了似的。立即,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带着一缕香气顺着舌根,一路钻进我的心窝里。

我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掏出那粒滋拉着口水亮晶晶的糖块,递到母亲干裂的嘴唇边,奶声细气地说:“妈,好甜好甜的,你舔一口。”母亲摇着头把嘴巴偏向一边,伸出自己捏在手里的糖纸,说:“珍珍吃,你看,妈妈这上面还有很多糖呢,妈妈吃这上面的。”然后把糖纸展开到唇边,伸出舌头一下下仔细地舔了个干净,这才把糖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黄黑的泥土里。

我再次把已经变小的糖块从自己嘴巴里掏出来,塞进母亲的两唇间,抵着她紧闭的牙缝,说“妈妈,你舔一口这里的,这里的甜。”这一次,母亲直接握住我捏糖的小拳头,把它推回我唇边,微笑着说:“妈妈不喜欢吃糖,舔一口就行,吃多了胃会痛。”我疑惑地看着母亲笑容满面的脸庞,看着母亲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脑洞大开地认为母亲自己就是甜甜的大糖果,所以不能再吃糖果,于是疑惑着相信了她的话。

再长大一些,家里增添了新欢乐。父母把自家的几块菜地,连同菜园塘一起挖了,改成了一个小小的坝塘。这个坝塘不仅是我家的欢喜,也是全村人的欢喜。它可以蓄水供全村人挑水饮用,还可以供给坝塘下一小摆梯田种水稻用,更可喜的是,坝塘里可以养很多很多鱼。每年放水捞鱼的日子,就成了全家最欢腾的喜庆日。


每年的那一天,父亲总是早早地拿着很大一块密实的竹篱笆,到坝塘的出水口拦住,再用稀泥把篱笆四周与坝体糊严实,才招呼着坝塘下需要用水的村人拨水入田。


中午过后,父亲母亲各自挑着一对大大的胶皮水桶在前面带路,我们兄妹几个拎着竹撮箕或小水桶,神气十足地跟在父母后面去捞鱼。那场景,似一场必然凯旋的出征。


我们的捞鱼行动一年才一次,又因为许多村里人的加入,而变成一场堪比盛大节日的热闹欢庆,在这里我就不描述了,因为我怕你因为没能参与而深感遗憾。好了,开个小小的玩笑,真相是我的文字储备本来就匮乏,现在想用哪一个汉字来描述,哪个汉字就偏偏与其它字串通一气地跟我玩起了躲猫猫,搞得我现在脑袋里只剩挤挤攘攘的小鱼脑袋,别的话就不知怎么说了。


只要一提到鱼,我就开心,可是当时我也有自己私密的小烦恼。自动加入捞鱼或围观看热闹的村里人不少,我的父母总是不忍心让他们失望,或大或小送几条鱼让他们带回去。送了几条后,有的人说着感谢的话乐呵呵地回去了;而有的人,送了几条给他,还往里盯着看,父母又乐呵呵地再送两条,弄得年幼的我倒是既失望又心疼。


傍晚时分,家里大小盆子、大水桶里都是熙熙攘攘的鱼头攒动。父亲总是能在只冒一点的鱼头上,精准地抓出最大的那条,递给身旁的母亲,母亲用双手紧紧接住鱼鳃,然后用一根长长的秧草,从鳃门穿入后再从鱼嘴里穿出来,松散地打上一个结扣,放入一旁有水的大盆里,鱼带着秧草继续一张一合地吞吐着水泡。父亲抓走最大的一条,自然又有最大的一条,母亲也打了一个又一个结扣。当大盆里也攒动着许多鱼头,母亲开始围着大盆数数:“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有十五条了,再抓一条就够了,正好每家送去两条大的。”这个时候,我倒是半点不心疼,想着外公外婆们也可以吃上我们家养的鱼儿,心下满是欢喜。


晚上,母亲做了一桌鱼全宴。所谓的鱼全宴,就是挑一条大些的鱼砍成块,放上香葱、姜块、猪油和盐煮成一盆清鱼汤;再把几条三四指宽的小鱼用香油炸得金黄,淋上调好的佐料做成香酥可口的糖醋鱼:那些瓜子大小的小鱼仔,就用鸡蛋面粉裹住,炸成一大碗香脆的鱼干;最后一样菜,是把鱼肚子里掏出的鱼籽炸得金黄酥脆,像是金灿灿的小米粒。总之,这鱼可真是被母亲物尽其用,半点都不舍得扔掉的。


看着满桌的美食,我们几兄妹兴奋得直咽口水,母亲总总是一面叮嘱我们小心鱼刺,一面把鱼头和鱼尾拧下来挟到自己的碗里,把大块的鱼肉挟给我们几兄妹吃。父亲也如母亲一般,总是挟鱼头和鱼残肢来吃。我们把鱼块挟到他们的碗里,母亲每次又都把它们挟回我们碗里,乐呵呵地说:“我不喜欢吃这些,鱼头和鱼尾吃着才更香呢。”


夜里,在昏黄的电灯下,父亲用剪刀剪开一条条鱼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掏出一肚子内脏。母亲端来两个大盆,一盆里是用来洗鱼的清水,另一个上面搭上一个大竹筛子,把洗干净的鱼放到竹筛子里沥去过多的水,用花椒辣椒和盐均匀地抹遍鱼的每一寸肌肤,最后装进几个干净的土陶坛子里。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我们的饭桌上就时常有一碗鲜香麻辣的蒸腌鱼。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这一碗碗蒸鱼让我们觉得自己活得比连环画里的神仙还要幸福。而这一顿顿的蒸鱼下饭里,我们贪婪地满足着自己的味蕾,习惯了吃完整少剌的鱼肉,也习惯了父母常年只吃无肉的鱼尾与鱼头。


再后来,我们各自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母亲偶尔也会进城与我们小住。


真是赶上好的年代啊,家里再也不缺各种好吃的,超市里各种糖果琳琅满目,我却再也吃不出小时候的味道。孩子也不爱吃,买上几两拿回家,放很久几乎没人动上一颗。


这时候的母亲却是极爱吃糖果的,母亲吃糖果从来不像现在的小孩一样咔嘣咬碎大口地嚼,她总是如小时候教我的那样,轻轻揭开糖纸,伸出舌头来把糖纸认真地舔干净,然后再把糖粒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轻轻地含着让它慢慢融化。


母亲喜欢吃糖果,孩子们却喜爱吃反季节的各种水果。大粒的草莓、又臭又香的榴莲、小得一口能拍下去十几粒的蓝莓,还有各种以前不曾见过的进口坚果。孩子们爱吃,我也爱吃,但我们也不是富裕家庭,经常会换着花样买一些回来。母亲没来之前,我买这些东西也总是对比价格,母亲在时,我就在心里算计,表面装出无所谓的神情。


就这样母亲也总是心疼花出去的钱,但她是难得的开明长辈,嘴上不说什么,但每次打开这些东西让她吃,她总是摇着头说:“我不喜欢吃,现在这些东西都怪里怪气,闻着就让人心翻反胃,我可吃不惯。”我听了这话,不高兴地嗔怪母亲:“妈,东西再难吃你也得吃点呀,要让你大孙子学会分享,不然的话会把他惯坏的,他长大了自私自利又怎么与人相处!”


母亲见推不过,才皱着眉头像受刑地吃上两口,一脸痛苦地对我儿子说:“外婆一点都不喜欢这味道,真是吃不惯呀,宝宝和妈妈一起吃去。”


母亲虽然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却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到城里也一刻闲不住,这里扫扫那里拖拖,家里总是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每次孩子睡着后我刚要去收拾,却发现母亲正沉浸在收拾家务里。她看到孩子吃了一半扔着的水果糕点零食,总是拿起来轻轻地放进嘴里,仔细咀嚼很久后才下咽,一脸享受美食之后的满足。


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默默地避了开去。平时,我总会把好吃的东西咬上一小口,嫌弃地说:“哎呀,这个真不如上次买的好吃,妈,我吃不下了,你帮我分一半吧。”母亲埋怨地看我一眼:“不用花钱呀,少买点嘛。”然后边吃边狐疑地问我:“这挺好吃的嘛,你们就是嘴太刁。”哼,小老太太,风水轮流转,你也有上当的时候。我心里一种奸计得逞之后的得意与窃喜。


我牵着母亲的手去逛街,想给她买点新衣服。知道她节约,从来不带她去高档的服装店,而是去大型综合超市。先是一通食品大扫荡,把购物车塞得满满当当,路过时装区,我扔下购物车拽着母亲走过去,先从自己入手,我乱七八糟地试了好几件,都没有合意的。拽着母亲晃晃悠悠地走进老年服装区,挑了两件让母亲去试,母亲不愿意试。我叫来销售员询问,母亲得知这么好看的衣服正在特价处理,才不情不愿地走进试衣间。


真是岁月从不败美人。母亲年轻时也算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这些年在农村历尽磋砣,容颜已衰老沧桑,但一身精致得体的时兴衣服上身,一种岁月沉淀后的骨大方得体立即展现了出来。母亲是懂美又爱美的人,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下的欢喜再藏也会出卖她。


销售员很是亲切热情,以为说出价格之后母亲就不再犹豫,结果适得其反。母亲知道价格后不干了,最开始说太贵,后来改口一个劲地对我嚷着说:“这衣服那里适合我了,这么花哨,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穿出去不得像个老妖婆啊,我不喜欢,买给我也不穿。”说着还冲我直瞪眼,换下衣服头也不回地一个人跑出超市。


第二天中午,我瞅空再到超市,把母亲头天试的衣服买回来,并且告诉母亲:特价衣服,一概不退,要换也只能添钱换同系列更贵的款。母亲心疼极了,被迫接受了这令她烦恼的衣服。


母亲回去好久了,我提着食物带着孩子回乡下看母亲。那天正好是个乡镇赶集日,我们到村口时,母亲和村里两个赶集的人刚从车上下来。


其中一个大嫂问母亲:“婶子,你这身衣服真好看,不是在乡街上买的吧?”母亲正在低头提刚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她并没有看见不远处的我们,听到对方的问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对方,皱纹密布的脸上透出幸福的光彩,一脸娇傲地说:“是我姑娘在城里给我买的,不要不要她非要买,软软的穿着倒是蛮舒服,不像镇上卖那些料子布,穿着又凉又硌皮肤。”说着,爽朗的脸上笑开了花。“就是嘛,看着就怪好呢。啊,说谁都说不得,你姑娘回来了。”那位大嫂指着我们说。母亲的脸一红,像犯了错的孩子被当场抓了个现形,不好意思地收低声音说:“我真是不喜欢,这衣服穿上一点不实用,以后不许再乱买了。”


前几天,母亲的生日到了。遵从她的意愿,母亲的生日我们向来不去大操大办,但比较近的亲戚会自发地前来庆贺一翻。晚上,等亲戚朋友们都散去后,母亲把我们兄妹叫到前面。我知道,她要拿出至尊者的威仪来,开始惯常的训话了。


她一脸严肃地望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说:“跟你们讲过多少回,不要再给我买东西,特别是穿的衣服鞋子什么的,你们咋个脸皮厚得可以当磨刀石。我现在老了,那么多的衣服,够我穿多少年了,我又穿得烂哪一件?等我一走,全部都得烧成一堆灰。你们的钱是山上摞回来的树叶子吗?哎,我老了老了,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你们还要买这么多,这是要给我造孽呀,你们这是哪门子的孝道。”母亲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这是最后一次,记得没有啊,你们呀你们,”母亲大口喘息着。


姐姐剥好一个母亲最爱吃的橘子递过去。母亲接过橘子,摘了一瓣下来,连同白色的筋丝一起喂进嘴里,认真地咀嚼了之后,慢慢地咽下去。吃过橘子,像受到某种提示,母亲又说:“就是吃的也不许给我买,你们买的我不喜欢吃。我自己有零花钱,想吃什么会自己去镇上买,镇集上的东西便宜又实用。你几兄妹给记得了,你们净会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不喜欢吃,根本吃不惯。”


兄妹们都各忙各的去了,我也该走了。刚出家门不远,我想起忘了东西,只得牵着儿子返回去取。刚踏进院子里,透过窗户往里一瞥,我们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昨晚吃剩的蛋糕,一小口一小口认真地送进嘴里,一副很陶醉的样子,认真地品尝着。


儿子一脸疑惑地看向我,我知道他想要问什么,我抬起手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儿子不解,却也听话地不再出声。我看看里面正在认真吃东西的母亲,一位两鬓斑白,皱纹深刻的暮年老人。我又看看身畔一脸天真单纯的儿子,一位不解世事,未来无限的孩童。我远看着母亲,握紧儿子的手,泪水已然不听话地从我的眼眸里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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