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亡师的密信,一串混入人骨佛珠的诅咒,将年轻僧人拖入古寺深处的无尽噩梦。
七月十五,佛欢喜日,也是盂兰盆节。灵觉寺却笼罩在一种莫名的压抑里。
慧明法师头七那晚,寺里来了个女人。
她裹着质地精良的羊绒披肩,面容憔悴但难掩贵气,由知客僧引着,径直找到了正在藏经阁整理师父遗物的我——慧明的关门弟子,法号了尘。
“小师父,”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递过来一个深褐色的木匣,“慧明法师一周前嘱托我,若他七日内有恙,便让我在今日将此物交予你。”
我心头一跳。师父圆寂得突然,说是旧疾复发,坐化时却面容安详,寺里都说是功德圆满。我接过木匣,触手冰凉:“女施主是?”
“故人。”她避而不答,眼神躲闪,“法师说,你看过便知。”
她匆匆离去,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不详。藏经阁只余我一人,窗外风声呜咽,吹得经幡作响。我打开木匣,里面是师父日常持念的那串星月菩提,颗颗饱满,泛着温润的光泽。只是拿起佛珠时,我发现下面压着一纸短笺,墨迹仓促,是师父的手书:
“寺中有伪佛,净心辨真魔。勿信你眼见。”
字迹潦草,甚至透着一股惊惶,与师父平日里的沉稳判若两人。
我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寒意。“伪佛”?“真魔”?师父到底在说什么?这寺里皆是修行多年的师兄弟,晨钟暮鼓,念佛参禅,能有什么魔?
我下意识地捻动佛珠,寻求一丝镇定。一百零八颗,一遍遍数过去,心绪稍安。然而,数到不知第几遍时,指尖猛地一涩——有一颗珠子,触感截然不同。它比别的珠子更冷、更硬,表面似乎刻了极细微的纹路。
就着窗外昏暗的天光,我仔细辨认。那根本不是星月菩提,而是一颗微缩雕刻的鬼脸!面目狰狞,眼洞空洞,咧着一个诡异的笑。
“嗡——”
晚课钟声恰在此时敲响,宏亮、肃穆,震荡着整个寺庙。也震得我手一抖,佛珠差点脱手。
钟声里,我恍惚听见一种极细微的、非金非石的摩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刮蹭木头,又像是那鬼脸珠子在自己转动。
冷汗瞬间湿透了僧衣。师父不是自然圆寂。他预知到了危险,留下了警告。而那危险,就藏在这座香火鼎盛、佛光普照的寺庙里,藏在那些我每日相见、一同诵经拜佛的师兄弟之中!
晚课诵的是《地藏经》,超度亡灵,助师父早登极乐。大雄宝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方丈师兄主持,声音洪亮慈悲。两侧师兄们垂眸敛目,神态庄严。
我跪在人群中,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立。手中的菩提串像一块冰,那颗鬼脸珠硌着我的掌心,每一次捻动都带来一阵战栗。
我偷偷抬眼,打量每一个人。
方丈师兄的语调是否过于平稳?戒律院首座的眼神是否比往日更显凌厉?平日里最温和的净慧师兄,叩拜时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是不是有一道新鲜的抓痕?
《地藏经》的梵音如海潮般将我包围,庄严肃穆。可我耳中,却仿佛听见另一种声音夹杂其中——细微、扭曲、充满怨毒的低语,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来自每个人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渡尽众生,方证菩提……”
方丈师兄领诵,众僧跟随。声音汇聚,宏大而统一。
就在经文诵到最关键的回向部分时,我猛地抬起头。
殿内长明灯与烛火交织的光影,投在巨大的佛祖金身上,庄严慈悲。可就在那一瞬间,光影似乎扭曲了一下——我分明看见,那低垂阅世、悲悯众生的佛眼,倏地向上掀起,瞳孔深处不再是智慧与慈悲,而是一片漆黑冰冷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讥诮!
它看的不是芸芸众生,而是跪在它脚下,这群口诵佛号、心怀鬼胎的僧侣!
我骇得几乎叫出声,猛地低下头,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是错觉吗?是心魔吗?还是师父警告的“伪佛”显形?
晚课终于结束。我几乎是踉跄着逃回禅房,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息。窗外月黑风高,树影摇晃如鬼魅。
我必须逃走!明天一早就下山!
就在这时,“叩、叩、叩。”
敲门声轻而缓,响了三下。
是净慧师兄温和的声音:“了尘师弟,睡了吗?方丈让我给你送碗安神汤来。”
我屏住呼吸,不敢回答。手紧紧攥着那串佛珠,鬼脸硌得掌心生疼。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我听到极轻微的、“窸窣”一声。
那不是人耳应该贴门缝倾听的声音吗?
紧接着,净慧师兄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但那笑意却让我血液冻结:
“师弟,”他轻轻说,“你手里的佛珠……好看吗?”
我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菩提串。
禅房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窗纸渗入一片惨淡的灰白。可我手中那颗惨白的骷髅珠子,竟自己散发出淡淡的、阴冷的光。
它对着我,无声地咧开嘴,眼洞里的黑暗深不见底。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固执地回荡在死寂的夜里。
而我禅房的门闩,正在从外面,被一点点、无声地拨开。
恐惧像冰水浇头,但师父纸条上的字迹却在脑中灼烧——“勿信你眼见”!
眼见为何?是门外看似温和的师兄?是那自发光、仿佛活过来的骷髅佛珠?还是…我内心被恐惧放大的一切?
电光石火间,我猛地将佛珠用力按在眉心,一股刺骨的冰凉瞬间钻入,几乎冻结思维,却也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恐慌。我想起师父曾开示:“魔由心生,境随心转。所见恐怖相,皆是自心波瀾。”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发光的骷髅头,也不再听那持续的敲门和拨动门闩的细微声响。我闭上眼,竭力摒弃所有外相干扰,将所有注意力凝聚在师父那潦草却无比清晰的警告上——“寺中有伪佛”。
伪佛…伪佛…何为伪?不真也。谁在扮演“佛”?谁需要扮演“佛”?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闪电般划过脑海:晚课时,我察觉方丈师兄语调过于平稳,戒律院首座眼神过于凌厉,净慧师兄腕上有抓痕…但所有这些“异常”,都是基于我平日对他们的了解做出的判断。若我平日所见,本就是一场精心编织的戏呢?
师父的圆寂…那个女人送来的木匣…恰好头七…恰好晚课…恰好我发现佛珠异常…恰好此刻净慧师兄前来…
太巧了。巧得像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戏,一步步将我诱入恐惧的深渊,让我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即为“魔”,从而彻底迷失!
真正的“魔”,岂会如此明显地彰显异象?它更擅长潜伏,更擅长利用人心的疑惧!
“吱呀——”
门闩终于被完全拨开,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我没有后退,反而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直视那条缝隙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景象,同时用尽平生力气,暴喝一声,不是佛号,而是——
“师父!我明白了!”
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炸开,洪亮而坚定,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推门的动作骤然停止。
门外一片死寂。连风声都仿佛消失了。
那颗在我掌心散发幽光的鬼脸珠子,光芒急速闪烁了几下,竟如同烧尽的炭火般,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原本冰冷死寂的骨质触感。那诡异的摩擦声和低语也瞬间消失。
几息之后,门外传来净慧师兄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调子,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和…失望?
“师弟…你…没事就好。既已安歇,我便不打扰了。”
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浑身脱力,几乎瘫软在地,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全身。我明白,我赌对了。
那“伪佛”,那“真魔”,并非某个具体的邪祟或超自然存在,而是弥漫在这寺中的、一种能利用人心恐惧和疑窦制造幻象的力量或阴谋。它需要我相信“有魔”,需要我陷入恐慌、指认他人,从而彻底搅乱我的心神,或许…最终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成为下一个“自然圆寂”的师父。
师父早已看穿,却无法直言,只能用这种隐晦的方式点醒我。他留下的并非驱魔的法器,而是照见心魔的明镜——那串鬼脸菩提,照见的正是我自己的恐惧。
我紧紧攥住恢复正常的佛珠,看向窗外,夜色依旧浓重,寺院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
危机并未解除,它只是暂时退去,隐藏得更深。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只是一个悲伤的弟子。
我是师父留下的最后一颗棋子,一场无声战争中的孤卒。而这场战争的目的,不再是逃出生天,而是…涤净这片被“伪佛”污染了的菩提道场。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