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之会后半年,吕祖谦(伯恭)东莱先生殁。这无疑对朱熹、陆九渊又是一个打击。“东南三贤”去了两个,朱熹自觉孤单;陆九渊失掉了恩师,更觉万分悲痛。想起先生往日恩情:藻镜识才,三衢论道,鹅湖调停,子寿碑铭,一时“讣音东来,心裂神碎”;他以真挚的感情,写下了《祭吕伯恭文》,痛哭先生(《陆集》305-306页)。
这位“宽厚底人”(朱熹语)的逝世,在朱陆矛盾激化时,再无有个“中间人”。朱熹也是一样,伯恭是他做学问的最好“助手”,而今一去,令人倍感神伤。他沉重地说:“伯恭门徒气宇厌厌(厌,同恹 yan yan),四分五裂,各自为说,久之必至销歇。子静则不然,精神紧峭,其说分明,能变化人,使人旦异而晡(申时。旦哺即早晚。)不同,其流害未艾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二)一个“销歇”,一个“流害”,可以窥得朱熹颓丧的复杂心情。
同年,少师史浩荐才。荐云:“陆某渊源之学,沉粹之行,辈行推之,而心理悟融,出于自得者也。”朝廷降旨,命陆九渊赴京,都堂审察陛擢。先生不赴。(《陆集493页)
淳熙九年(1182),又有一位项平甫来信槐堂,求师,其书略云:
“安世(平甫字)闻陆先生之名,言者不一。往得交于傅子渊,警发柔,自此归向取师之意始定。奉亲之官越土,多见高第及门子弟,愈觉不能自己。虽未得亲承于謦效,然受沾渥亦已多矣。独念心师之久,不可不以尺纸布万一,伏乞加察。一二年来,数钜公相继沦落任是事者,独先生与朱先生耳。”(《陆集》493页)
这是学生第一次尊称陆九渊为“心师”,而且是在朱熹辟陆学为“禅”颇有影响之后。陆氏收了项平甫为徒。陆子集中并有《与项平甫》一信:
《孟子》揠苗一段,大概治助长之病,真能不忘,亦不必引用耘苗。凡此皆好论辞语之病,然此等不讲明,终是为心之累。一处不稳当他时引起无限疑惑。凡此皆是英爽,能作文,好议论者,多有此病。若是朴拙之人,此病自少。所以刚毅木讷近仁,而曾子之鲁乃能传夫子之道。凡人之病,患不能知,若真知之,病自去矣,亦不待费力驱除。真知之,却只说得“忽忘”两字。所以要讲论者,乃是辨明其未知处耳。”(《陆集》66页)
后来,陆九渊在《与李省干》书中说:
平甫旧相从,恨其端绪未明,未知所以用力。今此又交一臂而去,每为平甫不满。此学之不明,千有五百余年矣。异端充塞,圣经榛芜,质美志笃者,尤为可惜!(《陆集》14页)
由此可见项平甫是个夸夸其谈的人,能作文,好议论,陆九渊根据孔子说的:“刚毅木讷近仁”,对此种人性格不投;再加上求学“端绪未明”,没得多久,他就离开了“陆门”,失之交臂。先生只有叹息:“异端充塞!”
项平甫后来投入朱熹门下,但光宗绍熙四年(1194),朱熹在陆子身后,给陆门某弟子信中,曾经说出一段话:
世道衰微,异端蜂起。近年以来,乃有假佛释之乱孔孟之实者,其法首以读书穷理为大禁,常欲学者注其心于茫昧不可知之地,以幸一旦恍然独见,然后为得……夫读书不求文义,玩索都无意见,此正近年看话头者,世俗有所谓《大慧语录》者,其说甚详。试取一则观来历见矣。”(文公文集)卷六十(答许中言)
朱熹提出“为学之方”是:
宁烦毋略,宁下毋高,宁浅毋深。宁拙毋巧。(朱文公文集)卷三十《答汪尚书》)
朱、陆双方,你指我为“异端蜂起”,我指你为“异端充塞”,到底谁是异端”呢?骨子里都是“你是异端,我是正宗”。一个是“好论辞语之病”,一个是“宁烦毋略”;一个说:“端绪未明”,一个说“宁下毋高,宁浅毋深”;一个确是提倡顿悟,恍然独见”,一个则赞成“宁拙无巧”。彼此似乎都有一套看家本领,忘了或不顾“所勿欲,勿施于人”这句圣人之言。双方可谓“学派意识”,就不管“仁不仁了!
朱熹和陆九渊在庐山白鹿洞书院分手之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但是,陆九渊的“尊德性”第一,反对“支离”的立处不动,坚定不移;朱熹则指陆为“禅”,调子不改。《宋元学案》卷五七载:“紫阳(即:朱熹)之门人,谓以支离见斥(朱学),恚(hui)不能平,诟詈(i)蜂起,此朱陆之异,于此甚矣!”(《梭山复斋学案》)。
淳熙九年秋,又得朝廷旨意,陆九渊除国子正。京都最高学府的教学工作,正合子静心意,欣然赴任。他第四次上京,八月十七日,在临安国子监开始讲《春秋》。其间也参考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讲“日食”、“五行”“六府”、“金穰”、“水毁”、“木饥”“火旱”等之外,强调“仁义”皆此心所发。“义之所在,非由外铄,根诸人心,达之天下”《陆集》279页)“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以修其身者素矣。”(《陆集277页)
其间,朱熹来过两封信,夸赞陆门旺盛,“浙中士人、贤者皆归席下”。项平甫又给子静先生来信,并致书朱熹。
元晦答道:
所语陆国正语(陆国正:指陆九渊)三复爽然,所以警于昏者为厚矣。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尊德性,而某平日所闻,却是道问学上多。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道理全不仔细。而熹自觉于义理上不乱说,却于紧要事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不堕一边耳。
陆九渊说:
朱元晦欲去两短,合两长,然吾以为不可。既不知尊德性,有所谓道问学。”(以上均见《陆集》494页)
十年癸卯冬天,陆九渊迁敕局删定官。先生在敕局,接近大内,公务繁剧;但仍然与僚友相从讲切问辩做学问。
这时,詹阜民来学。
詹阜民,字子南,严州(浙江建德)遂安县人。他做过知州,现仍在行都为官。初见先生时,陆九渊说:
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 孔门弟子如子夏、子游、
宰我、子贡虽不遇圣人,亦足号名学者,为万世师。然卒得圣人之传者,柴之愚,参之鲁。盖病后世学者溺于文义,知见缴绕,蔽惑愈甚,不可入道耳。(《陆集》470页)
凡是想真正来求学的,首先要分辨什么是义?什么是利?什么是公?什么是私? 孔子的学生子夏、子游、宰我、子贡读了很多书,很有学问,虽然没有成圣,也可称为名学者,做个万世的老师;然而得到孔子真传的,却是忠诚老实的高柴和曾参。其中奥妙何在呢?因为圣人忧虑后世学者专门追求背语录,咬文嚼字,加上注疏家繁琐的传注,环来绕去,越死读越困惑,一生也悟不了儒家真正的“道”詹阜民听了大悟,回到自己的官邸后,将乱七八糟的藏书全部清理,决心再也不乱翻书了。后来疑心这样做未必恰当,又问先生。陆九渊笑道:“某何尝不教人读书?不知此后煞有甚事?”
这件事很快传到朱熹耳里。
朱熹因南康大早上疏直言,孝宗大怒,不得君心。迁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一日讲学,坐中有江西士人(不知名姓,也许是此人传言),朱熹抓住这一题大做文章,说:
“公们都被陆子静误。教莫要读书,误公一生!博学,审问,慎思,明辩,是理会甚事?公今莫问陆删定如何,只认问取自己便了。陆定还替得公么?陆删定他也须读书来。只是公那时见他不读书,便说他不读书;他若不读书,如何做得许多人先生?吁,误人,误人!又曰:“从陆子静者,不问如何,个个学得不逊。只终从他门前过,便学得悖慢无礼,无长少之节,可畏!可畏!”(见《宋史朱熹传》,子语类》一百二十四卷)
一日,詹阜民问“仁“。
子南早先曾弄到张(南轩)先生一本辑录洙泗孔孟之言“仁”语录,细心读了,并不知什么叫“仁”。到了宋儒,解“仁”的学说纷纭,更是莫衷一是。谢良佐说:“仁是识痛痒。”九成说:“仁即是觉,觉即是心。程颢说:“天地之大德日生……斯所谓仁也。”程颐说:“生的性便是仁也吕祖谦说:“仁者可以久处约,可以长处乐,盖无非此理而已。”(注张说:“克尽己私,一由于礼,斯为仁矣。”“仁为四德之长而又可以兼包焉”熹说“仁”就更多了。他说:“大抵仁字,正是天地流动之机;“安仁者不知有仁,如带之忘腰,履之忘足。利仁者是见仁为一物,就之则利,去之则害。”还有“浑沦底道理”是仁;“温和柔软底事物”是仁;“私欲净尽,天理流行“是仁”;“熟底是仁”“做一方便事,也是仁;不杀一虫,也是仁;三月不违,也是仁”;“今人说仁,如糖,皆道是甜,不曾吃着,不知甜是甚滋味?” 如此等等直弄得詹阜民蒙头转向,糊里糊涂,到底什么是“仁”呢?心头担子很重,到了陆先生这里,却替他减担子。
陆九渊说:
仁,人心也。
仁义者,人之本心也。
陆九渊认为:“仁”是如此直截明白,这样那样虚言巧语说“仁”都是支离破碎的,没有必要的。
他对孔子说“仁”有独到体会,提出“三鞭论”:“夫子对仁的解释,先下克己二字,克已复礼为仁,又进一步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又深一层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这“三转语 就叫“三鞭”。鞭鞭打在每个人的本心上,可见仁是“鞭人心”!
詹阜民听了陆先生的教诲,从此收住自己的心,每天思索各种物象,对照先生的话。先生又举《孟子》“公都子问钧(同均)是人也”章说:“人有五官,官有其职,某因思是便收此心,然唯有照物而已。”
一天,詹阜民侍坐无所问。先生说:“学者每天闭目静坐也能悟心詹阜民从此无事就安坐目,甚至夜以继日。一日下楼时,忽然觉自己这颗心已经晶莹透彻,非常奇怪,忙去见先生。先生见他,目不转睛地打量了他很久,高兴地说:“好!好!此理已显,你今天悟仁了!詹民吃了一惊,问:“先生,何以见面你就知道我心里的东西先生说:“看你一双瞳仁的光泽我就知道了!”又说:“仁,就在你眼眶里。道就在近处,懂了吗?”詹阜民:“对,对。过去我读了那么多书,越读越糊涂,始终不知仁,今天才算明白了一我的本心就是仁!先生夸奖道:“对了。你真聪明,也很勇敢!”詹阜民说:“是我静坐半个月,心就通了。非但智勇由此,万善都要由我的心发出,对吗?”
陆九渊说:“对。但要记住:存养。”(以上,参阅《陆集>4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