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张洗非正准备写一封书信。
她展开有几行红竖线打底的信笺,轻放在事先铺了一层粗布的小饭桌上。用两块拣来的刷洗干净的鹅卵石作镇纸压稳。
墨汁因为久未使用,剩下的半瓶已经干稠得简直像一块墨石,她想了个办法,向墨汁瓶里倒了几钱白开水,盖上瓶盖拿在手里轻轻摇晃,期望能早点化开。
比起这半瓶残墨,那管毛笔却大有讲究,那是一管极有年代感的毛笔,很纤细但很稀罕,笔管正背两侧各刻了四个字,一侧是“蒙恬精笔”,另一侧则是“湘妃兔毫”。笔管的装口和封顶最为精致,看上去像是褐色的牛角嵌着。
这管笔,是张洗非的珍藏之一,刚刚亲自从那只上了长命锁的柳条箱里摸索出来——说起那只柳条箱,红漆斑驳陆离,箱脚磨损经年,业已露出柳树枝条原本的黄白色,好像与她一起经历过几十年风雨一般。
墨汁大概已经泡化,倒一些在浅浅的小瓷碗里,张洗非不大情愿,却又小心翼翼地将笔毫放进去蘸了蘸,在废纸上好歹试了试墨色,觉得稍微有些浅淡,不过还算是能凑合过去。
张洗非很久没有写过信了。光忙活文房四宝,腹稿都未曾打过,眼下,字该怎么写,如何起笔,怎样称呼,又如何描述?她把毛笔拿起又放下,在凳子上不住地扭捏着身子,心中亟切翻阅着过往,搜索着枯肠。
扭捏中忽然一偏头,张洗非用余光望见了窗外的雪。
桂兰给她斟好了一杯热酒,她接过来呷了一小口,用来暖暖胃心,激荡情绪,壮起胆色——也许是漫天落雪滋润了她的心——于是她落笔了。
“梅同志:”
她写下了这样的抬头,她认为新中国兴叫人同志。
“闻已来沈,不胜心快。今持函拜访,在三十四年前,于北京观音寺(名字记不住了)由徐省长聚餐一晤,回忆不胜感慨之至。光阴如箭,转瞬之间,数载之久,离别之情,难以言述。我现在做保姆工作。如不弃时,赐晤一谈,视为至盼。”
虽然是一封短信,几行文字,但几乎是一气呵成,令张洗非没有预见到的是,她如今还有这样的能力可以拿起毛笔遣词造句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书信。她有极大的满足感。
接着,该是具名。落什么款,具什么名,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张洗非踌躇了,名字必须是熟识的,不然人家怎么知道,怎么记忆得起。
既然决心已下,见面是极度企望了,那便不要千顾万虑的好。不然就一把撕掉来得干脆,但那简直是前功尽弃。于是她毅然写下:
“原在北京陕西巷住,张氏(小凤仙)现改名张洗非。”
通篇看来,张洗非写的原是一封求见梅兰芳的求见信,张洗非认识梅兰芳,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注定,这些原本都不够重要,重要的,是张洗非原来还有个名字,叫小凤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