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时,我在想什么

冈仁波齐

转山第一天

夏天的冈仁波齐天亮得晚,黑得也晚。早晨七点半天还是黑的。细雨蒙蒙中,在冈仁波齐景区售票处买票,冈仁波齐景区很人性化,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拿出身份证,工作人员看了,说,六十岁以上老人半价。旁边等待买票的两个年轻人朝我俩竖大拇指。


冈仁波齐售票处

出售票大厅,进景区,跟随当地藏民顺着半山腰的羊肠小道摸黑朝前走。雨停了。遇到一排转经筒,学着藏民的样,用右手挨个拨拉一下。景区位于塔尔钦镇,海拔四千七百米。在四千七百米的高原上行走,不能走得太快,否则会加速高原反应。渐渐的,我落在藏民后头,而且距离越拉越大。老何性子急,喜欢发抖音,一路走,一路拍视频,也走远了。为了淡化高反,我不看脚下,而是看远处。我看见北边的山峦隐没在晨曦中,一条细带子似的马路上,行驶着亮着两只眼睛的汽车。山脚下也有一条马路,是景区内部路,通往经幡广场,景交车八点才发车,此刻没有一辆车行驶,静静地躺着。我的心跳没有那么的剧烈了。

路上有更多的转山者加入,影影绰绰中,我看见藏民居多,很多都是拖家带口。会走的孩子自己走或者被大人牵着,不会走的婴儿背在背上。身后有个女的在发语音,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跟你说,这里徒步太舒服了,全是松软的泥土路,后悔现在才来。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我知道,她应该不是藏民,是个徒步爱好者。

天上的阴云渐渐散去,盖在头顶的黑色幕布变成了灰褐色,能清晰地看见走在旁边人的眉眼了。有两个女藏民一会超过我,一会落在我后头,一会和我同行。她俩再一次与我同行时,我们攀谈起来。年轻女子三十岁左右,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告诉我与她同行的老太太六十八岁了。她们是婆媳还是母女?或者是祖孙?我没好意思问。

在四千七百米的高海拔多说话也会增加高反,我尽量少说话,保持体力。她俩走到我前面去了。不久我们又相遇,年长者对我友好地笑笑,我给她竖大拇指,夸她厉害。年轻女子跟我说,还有一个七十二岁的老爷爷呢,走到前边去了。

藏民生活在高海拔地区,没有高反,可是,七十多岁高龄,走五十二公里山路,也是不容易的了。我表示佩服。

远远地看见经幡广场,我心情很激动。我强迫自己平复心情,在高海拔地区,忌情绪波动,忌大喜大悲,否则会加重高原反应。转冈仁波齐,经幡广场是必须打卡的地方。奇怪的是,那里竟然看不见人。本着此生只转一次冈仁波齐的心态,我不想放过任何一处打卡的机会。经幡广场不在转山的主路上,在右侧,要拐进去几百米。走到经幡广场,忽然从经幡深处走出来几个游客,让我有恍惚之感。他们倒是热情,告诉我他们去挂经幡了。这时,我意识到,我们忽略了一件事,忘记在镇上买经幡了。

我双手合十,在挂满经幡的丛林中走了一圈。回到主路,转山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加入大部队,继续朝前走。终于看到远处第一个供给点。天又开始下雨,并且越下越大,我穿上雨衣。看见补给点,我忽然感觉很累,一口气走了七公里多路,也该休息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供给点,看见供给点门口搭着雨棚,雨棚底下放着供游客休息的沙发和桌子,我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对面有个小男孩提醒我,别坐,座位上有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感觉屁股底下一阵发凉,赶紧又站起来。这时候我才顾得上朝对面看,长沙发上坐了一排人,都对着我友善地笑。我看见我在路上几次遇到过的那两个女人也在其中。

提醒我们沙发有水的小男孩站起来给我们让座,我俩过去坐下,尽量挨紧一点,好留出空间给好心的小朋友坐。

坐下后,我又一次仔细地看着他们,他们大大小小六个人。两男两女,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看样子是一家人。年长的老头应该就是女子口中七十二岁的那个老人,年轻点的男子应该是两个男孩的爸爸。我笑着说,原来你们是一家子呀。年长的听不懂汉语,没说话。年轻女子说,这是我两个儿子,这是他们的爷爷奶奶。年轻男子没说话,憨厚地笑着。桌子上摊着食物,他们正在用餐。年轻女子把他们正吃的青稞饼举到我面前,说,吃一个吧。想着他们一大家人,带的食物有限,我客气地谢绝了。我从包里拿出带来的牛肉干,给两个小男孩,两兄弟没有客气,接过去,有礼貌地对我说谢谢。

自从来到塔尔钦,我就食欲不佳,早上在镇上吃了一点早餐,这时候一点都不饿。我提醒自己,吃不下也得吃,后面的路程还很长,否则体力跟不上。我勉强吃了几块牛肉干,喝了一点水。他们一家看我俩吃饭,客气地跟我们告别。

不敢耽搁,站起来继续出发。

正低头走路,旁边忽然有两个藏民匍匐在我脚下磕长头,我赶紧走到旁边,给他们让路。雨哗哗下着,雨水把本就瓦砾遍地的路,摧残成泥浆路。这要有多大的虔诚之心,才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匍匐在地,一步一磕头。我对他们肃然起敬。


大雨中磕长头的人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不久,雨又停了。走在高海拔地区,缺氧让我大脑停止了思维,什么都不想。忘记时间,甚至忘记身在何处。这样挺好,起码能提高我的幸福指数。虽然气喘吁吁,每走一步,腿上似乎绑着千斤沙袋,但是心里却泛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想得太多。此刻,我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冈仁波齐的天气似乎跟游客捉迷藏,大雨倾盆之后,紧跟着是艳阳高照,太阳从云层里露出来了。河对面的曲古寺挂在半山腰,体力原因,就不去了。

一阵铃铛响,对面呼啦啦走来一长串马帮,黝黑的藏民牵着缰绳,马背上坐着清一色印度男女。中国海关五年没对印度游客开放,今年是开放第一年。来转山的印度游客很多,据说有两万多人。我在镇上住的酒店就住着印度游客,在小镇上也会不时遇到刚从大巴车上下来的印度游客,由于长途跋涉,一个个表情阴郁,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我对坐在马上转山的游客有看法,尤其对掏钱让人代替转山的游客更有看法。如果你没有勇气或者没有体力转山,你完全可以不转山,没人拿枪在后头逼着你,何必要走形式,自欺欺人呢。心里有看法,所以我并没有停下来给马队让路行注目礼,而是继续朝前走着。眼睛余光看见有个坐在马背上的老年女人给我微笑,不知道她是想表示友好,还是炫耀她骑马我走路的优越。微笑女人后头紧跟着个中年女人,坐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高昂着头,牛眼睛朝天空翻着,一副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表情。我鼻子里吭一声,表示对她的不屑。我搞不明白,这些印度人这么早就朝回返,是什么原因?跟旁边藏民交谈才知,这些人昨天到芝热寺,休息一晚,身体原因,不转一圈,转半圈,今天一大早从芝热寺折返回镇上。

我对印度人不感兴趣,继续赶路要紧。身后有个羞怯的声音问,你累不累?我以为她问别人,就没回头。她又问了句,你累不累?我回头,是个藏族小女孩,绑着小辫子,脸蛋黑里透着高原红,眉眼清秀,新换上的大板门牙,对我羞涩地笑着。周围没有第三人,只有我俩,原来她是在问我。难道她从后面看见我步履艰难,这才关心我的?我笑着回答,不累,还行。我们一边走一边交谈。我问她多大了。她说十岁。我问她上几年级。她说四年级。她普通话说得很标准。见她是一个人,我问她跟谁来的。她说跟舅舅舅妈,表哥,表姐。我猜想着她是住在外婆家,应该是留守儿童。我问她,你不跟爸爸妈妈住一起吗。她说平时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爸爸妈妈没车,舅舅有车,所以暑假跟舅舅舅妈一起来转山。她一点都不认生,问我是哪里人。我说西安人。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进一步告诉她,西安有兵马俑,大雁塔,你们课本上应该学过,问她知道不知道。她点头说知道。我说,西安是古城,有很悠久的历史,你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去看外面的世界,看西安。她又羞涩地笑了。说,好的。我问她来了几次这里,她说从四岁就每年来。我说你那么小,要舅舅舅妈背着走吗。她又笑了,把小脑袋扬了扬,骄傲地说,没有,都是我自己走。我夸她,那你太厉害了!她谦虚地说,她不算厉害的,她每年只转一次山,她同学每年要转两三次山呢。我走得慢,她陪我走了一程,就朝前走了。

看着小女孩稚嫩坚强的背影,我感觉空气似乎没有那么的稀薄了,脚下轻巧起来。右侧忽然有哗哗的流水声,侧头望去,原来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上,有一股水自上而下狂泻到山脚,形成了壮观的瀑布,有三十层楼高。瀑布洁白,水花奔流直下,这水一定是山上的白雪融化而成。后来,这样的瀑布一路上有很多。真的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身旁不时有挂着西藏阿里车牌的越野车和救护车呼啸而过,腾起一股黄土,勾得水花四溅,我的心就不由得跟着狂跳不止,这又是哪个游客高反需要救援了?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神山,施予我们这些虔诚的转山者力量,护佑我们平安到达终点。

过了瀑布不久,在一处洼进去的山口,我看见了神山冈仁波齐。它通体是蓝灰色,呈圆锥型,被白云缠绕,山顶白雪覆盖。当冈仁波齐的容颜真真切切呈现在我面前,我身体僵硬,思维停滞,下意识想像藏民那样,匍匐在它脚下,对它顶礼膜拜,深深地磕个长头。

我仰望着冈仁波齐,它海拔6656米,是冈底斯山脉主峰,被藏传佛教、印度教、苯教和耆那教奉为世界中心,至今无人登顶。

仰望久了,我脖子发酸,默默地坐在神山脚下一块大石头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稀薄的空气使我大脑严重缺氧,我失去了思考能力,我什么也不想。有一队磕长头的藏民,有序地匍匐在地,嘴里念着经文,我好奇地看着。在磕长头的队伍中有个少年,特别虔诚,一招一式特别认真。每一次,他都是一板一眼地,老道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他皮肤黝黑,面庞稚嫩,表情严肃。先是朝前走几步,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几句经文,然后双臂前伸,身体前倾,匍匐在地。头虔诚地磕在地上,久久才起身。再走几步,开始又一轮磕长头。我不知道此刻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从他的行为中,感受到他的虔诚是发自内心的。磕长头的队伍远去了,我站起来,继续赶路。

我一步一回头,仰望神山。奇怪的是,我忽然脚步轻快,呼吸均匀,完全感觉不到是在近五千米的高原上行走。也许是神山给我的力量,神山的磁场太强大了。

直到神山隐没在别的山后面,看不见了,我不再回头,专心走路。神山虽然看不见,但它在我心中,给我能量,让我克服高原反应。

路在拐了一大弯后,芝热寺到了。

看到芝热寺,我忽然没了力气。我们的计划是用两天时间完成转山,第一晚住在芝热寺,而且已经预定好了酒店。塔尔钦到芝热寺二十公里,一般转山两天的游客,晚上都住在芝热寺。芝热寺住宿条件好,相比较海拔不算高,是有救援条件的最后一站。早上七点半走到下午三点半,整整八个小时,人走麻木了,腿也走麻木了。一松气,一屁股跌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歇了很久,不想起来。老何心急,他怕预定的酒店发生变故,想尽快去交钱,交了钱心里才踏实。我让他别管我,先去敲定酒店。他跟我相反,看见芝热寺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恨不得飞奔过去。得了我的允许,老何脚步匆匆朝着海拔五千二百米的芝热寺快步走去。


两天转山路线

我们住的酒店叫岗加,是芝热寺唯一一家酒店,据说专门接待外宾。房间可以吸氧,有电暖器,电褥子,没有卫生间,如厕要到外面公用旱厕。窗外就是冈仁波齐,抬眼就能看到。这么近距离地住在神山脚下,随时可以仰望神山,是多么地幸福。也许是神山护佑,身处五千二百米的高海拔,我呼吸平稳,心跳匀速。晚上搂着神山的脚入睡,我一觉睡到天亮。这么好的睡眠,来西藏是第一次。


云雾缭绕中的冈仁波齐

转山第二天

第二天的路程比第一天的路程更长更艰险。三十二公里,而且要翻越五千六百五十米高的卓玛拉垭口。

七八月份是冈仁波齐的雨季,晚上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早上雨小了,透过窗户,看见冈仁波齐被云雾缭绕,雄伟中带着神秘。我在心里说,冈仁波齐,你不光是世界人心目中的神山,更是我心目中的神山。我是无神论者,不信任何宗教。可是,看见冈仁波齐,怎么就有了信仰了呢,我敬畏它,崇拜它。

在房间简单地吃了点零食,八点出发。走出酒店,被门口一大堆藏民和马帮惊到了。藏民手牵马绳,在跟印度人小声交谈着什么。问了旁边看热闹的游客,才知他们在谈价钱。一部分印度人身体原因要返回塔尔钦镇,一部分人要翻越卓玛拉垭口。这游客还告诉我,据他观察,骑马的都是印度人,尼泊尔人都是自己走。我问为什么,他说尼泊尔人穷,坐不起马。我对印度人和尼泊尔人的长相傻傻的分不清,这样说来,一路上碰见走路的大多是尼泊尔人。

通往天葬台的路上,走着零零散散的转山者,穿着颜色各异的雨衣,怕背包淋湿,把雨衣穿在背包外面,拄着拐杖,背后看去,形象滑稽,鼓起的脊背犹如长着硕大的罗锅,远看就像一群罗锅子在逃难。芝热寺到天葬台两公里,拔高一百米。出芝热寺,过桥,就开始拔高,而且路况变差,全是乱石路。由于晚上休息的好,两公里路走得还算轻松,很快就到了天葬台补给点。天葬台也有一处观望冈仁波齐的最佳位置,可惜天下着雨,天空一片苍茫,根本就看不见冈仁波齐,看了个寂寞。

过了天葬台补给点,真正的考验开始了。根本就没有路,每一次下脚,都是在石头窝里找路,小心翼翼,怕一不留神,雪上加霜,崴了脚,那就悲惨了。这里没有信号,没有救援,虽然有马队,可是马背上都坐着人,根本就轮不到。

心思全在脚下的路上,加上空气稀薄,脑袋直接就停止运转了。天葬台到卓玛拉垭口四公里,拔高四百多米。歇了无数次,终于爬到坡顶,以为到了垭口,正要松一口气,结果傻眼了。眼前一条还算平坦的路,蛇形着通向另一座山,蚂蚁似的转山者,在山上龟速前行,一眼望不到头。

我自创了一套鼓励自己走下去的方法,每当我走不动,或者要泄气时,我就回头看。当我看见身后那么难走的路都被我征服了,看见还有那么多的转山者在我后头,我的信心就回来了。我对自己说,你真厉害!你是最棒的!每次休息,我都是拄着登山杖站着休息一会,不敢坐下去。在空气稀薄的地方,多说一句话,多喘一口气都会耗费力气,更别说坐下再站起来了。单就站起来一个动作,都会让我肺里的氧气降到零,心脏疼得简直要炸裂掉。有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坐在路边休息,可能看见我走路艰难,男的说,你这样走下去,估计要用三天时间吧。他的话刺激了我,我冲他笑了笑,没说话,脚下一使劲,速度快了起来。后来我跟他俩速度不相上下。我休息时,他俩超过我,他俩休息时,我又超过他俩。我在心里暗暗跟他俩较着劲,别看我比你们年长将近二十岁,我的体力丝毫不比你们差。



努力地走着

本着行李尽量少带的原则,我们在镇上买了两筒最小量的氧气,准备在翻越卓玛拉垭口时用来救命。其实心里知道,路上带着这么小筒的氧气,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老何看我嘴唇发紫,知道我缺氧严重,打开一筒让我吸。我贪恋地猛吸两口,拿掉氧气罩,感觉呼吸通畅了一些。想着后面海拔还会升高,空气将更加稀薄,得把氧气用到最需要的时刻,那时候多吸一口氧气,就有可能挽救一条生命。我没舍得吸第三口,看老何也很疲惫,我让他吸两口缓解一下。他摇头说他能坚持,我知道他是想留给我让我多吸一口。有两个藏族女人看我难受的样子,对我笑着说扎西德勒!我强打精神,回了句,扎西德勒!胖女人年轻点,能说普通话,告诉我与她同行的老人快八十岁了,她也六十一岁了。拿出一块自己做的糖让我吃,说吃了糖高原反应会好一点。我心里想的是,关键时候,一块糖有可能救一个人的命,就把它留给最需要的人吧,我能克服。我笑着对她说,谢谢,我可以。

过了一片经幡区,眼睛可见的又开始拔高。后面有拉风箱似的呼呼喘气声,不用回头,肯定是有人赶上来了,我侧身给人家让路。转山的游客很多,为了节省体力,没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回荡在稀薄的空气中,用气喘如牛形容都不为过。走三五步,就要歇一歇。有几次,我的腿实在是不听使唤,随时都有罢工的可能。我咬紧牙关,让自己清醒,不给双腿有开小差的机会。有人就是这么一松气,倒下去了。

身后响起铃铛声,我知道是马过来了。我走到旁边给马和主人让路,我看见这匹马背上是空的。马神情疲惫,两眼无光,两腿无力,走路踉踉跄跄。牵马的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少年跟我说,他实在是走不动了,马也高反走不动了。我想问他怎么马背上是空的。没等我问出口,自己就被他感染上了高反,忽然心跳加快,脑袋里像充斥了海绵,有腾云驾雾的感觉。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愣愣地看着少年。少年也许并不需要我安慰,他只是想跟人说说自己的境况,他是怕主人或者父母责怪没招揽到客人吧。少年并未停下,拉着马朝前走了。我感觉脸上有虫子在爬,用手一摸,原来是眼泪。缺氧使人变得脆弱,动不动就流眼泪。我心疼少年,也心疼马。有个印度女人,雇了一个藏族小伙子做向导,印度女人五十岁左右,过了天葬台,路上我遇到过她几次。女人一直都是体力不支的样子,面无表情,两眼无光,两腿无力,脚下轻飘飘的。走不了几步,就要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休息。向导赶紧把氧气筒打开扣在她嘴上,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吸氧。有几次他们竟然是在我前面的,他们是什么时候超过我的?每次遇见她,我都觉得她走不了多久,肯定会骑马。没想到这女人耐力很好,一路上虽然跌跌撞撞,竟然一直走着。

有个女的,四十多岁,独自一人,长得胖呼呼的,背上背了两个鼓鼓囊囊的氧气袋,一路上也没见她吸过。都到了最缺氧的路段,她的氧气袋还没有瘪下去的迹象,她是舍不得吸还是纯粹在追求心里安慰。老何说人家在锻炼自己的毅力,面对诱惑毫不动摇,这种人够狠,是干大事的。


艰难的转山路

拔高到顶,迎面碰到一块大石头,上面贴了很多照片,被游客称作往生石。往生石也是最近几年游客给它起的名字,使它成了网红。据说把逝者的照片贴在上面,可以让逝者安息,尽快轮回。有个女人一边哭,一边把逝者的照片贴在往生石上,逝者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浓眉大眼,八九岁的模样,是女人的儿子吧。女人哭声凄厉,嘴里叫着乐乐,诉说着对乐乐的思念。有人劝说女人,节哀吧,空气这么稀薄,你这么悲伤会要了命的。女人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剩下抽泣。相传这块石头是格萨尔王坐过的马变成的,是格萨尔王的坐骑,叫业之石。没成网红往生石之前,藏族同胞会坐上去,模仿在这块石头上骑马,可以到达另外一个世界。


往生石,业之石

从往生石左边的路走过去,继续拔高。走不动时,停下来吸氧。脑子虽然还是一团浆糊,可是并不影响分泌出多巴胺,心情莫名的愉快,兴奋。幸福之情溢于言表,看见谁都觉得亲切,想跟对方说一声,扎西德勒!

右手边出现了一个湖,湖水碧绿,叫慈悲湖。慈悲湖有个传说,一位藏族妇女在转山时不慎将孩子掉入湖中溺亡。她悲痛欲绝,继续虔诚地转山,最终在第十三圈时梦到孩子已步入轮回,自己的忏悔也得到了原谅。这可能是“转神山十三圈能洗净罪孽”这一说法的由来。


慈悲湖

慈悲湖所在地就在卓玛拉垭口。卓玛拉垭口五千六百五十米,是转山路上最高处。背着经幡和隆达的游客,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这里,拿出经幡挂起来。山风吹动经幡,哗啦啦响,每吹动一次,是在为家人,朋友,亲戚祈福一次。把隆达抛撒向天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隆达,在空中飞舞,像无数只鸽子,扇动翅膀,祈求神灵保佑众生平安。

从芝热寺到卓玛拉垭口,累计拔高四百多米,长度只有六公里,可是却耗时五六个小时。转山者走到这里,都会坐下歇息,平复心情。最难走的路到此就结束了,翻过垭口就是下山路。说老实话,我对自己是佩服的,自从昨天踏上这条转山路,我就没想过中途要退缩,也没想着叫救援或者骑马。我要用自己的两条腿,一步一个脚印走完五十二公里的转山路。我坚持每周爬一次山,平常出行我都是能走路绝不坐车。爬山十年,让我从骨子里养成了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性格。爬山的人都知道,当你走近一座山,你肯定就切断了后路,只有朝前走,才能走出大山。冥冥之中,十年爬山就是为了今日的一朝转山。

有个领队模样的年轻小伙子,看我手上还拿着氧气筒,跟我说,把瓶子里的氧气全部吸了吧,后面全是下坡路,就用不上了。我对他笑笑,跟老何把剩下的氧气全吸进了肺里。


双手合十,敬神山,敬自己

虽然说翻过卓玛拉垭口,下山就容易了,其实不然,下山路照样艰难。路上堆积着大石头,要一步一小心,思想不能开小差,一个不留神,踩在石头上,崴了脚。更怕一脚踩空,掉下山崖去。幸运的是,过了往生石,天晴了,路上没有积水,不太湿滑。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注意到她是因为前一天在第一个补给点碰见过,当时心想这个人腿有残疾,可能不会走完全程。没想到她不光翻越了卓玛拉垭口,而且速度不慢。是什么原因使她克服身体缺陷坚持转山的,不得而知。她戴着大檐帽和口罩,看不清面容,从背影看,年纪应该不大,四十岁左右吧。我发现,藏民也不是都穿藏服,所以单从外表分辨不出她是不是藏民。

卓玛拉垭口到不动地钉补给站五公里,不停地下各种坡,垂直的,四十五度的,布满石头的,泥泞的,细砂石踩上去就哧溜溜滑的。有护栏的,没抓没扶的,不胜枚举。腿累得直打颤,仿佛不是自己的腿,终于看见山底下的房子,第五个补给点到了。

在不动地钉补给点上了个厕所,去茶馆歇歇腿,临走给两只空水瓶灌满水,出发。继续用双腿丈量剩下的二十二公里转山路。

一眼望去,路还算平坦,想着自己也算资深徒步者了,闭着眼睛都会很轻松走完二十二公里。走起来才知道有多辛苦,一路全在石子路上走,而且要不停地过河。雨季河水暴涨,河水漫上路面,使路面也变成了河道,所以几乎都在水里行走。多亏听了酒店老板的建议,买了高筒雨靴,一路上不怕踩水,肆意趟水而过,节省了不少时间。

老何在下山时受了风寒,身体有些不舒服,走路慢了许多,平常他可是走路呼呼生风,我根本就撵不上。

正走着路,旁边有人小声说,扎西德勒。我以为在跟别人说,就没回应。又一声扎西德勒。我看见有四五个小孩在路边休息,三男两女。我赶紧回应,扎西德勒!

小孩年龄不等,跟我说扎西德勒的是个年纪大点的小男孩,像是他们的领头。一问才知,他们是表亲,小男孩是大哥,大哥带着几个表弟表妹来转山。我小声跟老何抱怨,藏族父母心真大,让一帮十岁左右的孩子自己来转山,不怕出意外吗?老何说我是老母鸡心里,有神山保佑,肯定会平安的。小男孩见我态度热情,领着他的小队伍加入我俩的队伍,七个人走在路上,看起来浩浩荡荡。小男孩有些害羞,小声问我,你累不累呀?我笑着说不累。他又问,你脚疼不疼呀?我说不疼。他再问,你是哪里来的呀?我说,西安。他说,我知道西安,有兵马俑,大雁塔。在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其他几个小孩羞涩地笑。我问他上几年级,表弟表妹抢着回答,初中一年级。抢答完,又互相指着说,他上三年级,她上五年级,他上四年级,她上六年级。我笑了,说,原来你们都不在一个年级呀。他们又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羞涩地笑。我问最大的,你学习好不好呀。他低下头,小声说,还可以。我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去全国各地长见识。他们笑作一团,不好意思的你推我,我推你。小孩子总归是贪玩的,看见路边的土拨鼠,扔下我们逗土拨鼠玩去了。


下山路上磕长头的藏民

路上遇见一队磕长头的藏民,队伍庞大,仿佛有人在喊口令,扑通一声一齐匍匐在地,土路上腾起一股尘土。尘土使他们看起来灰头土脸,可是他们的表情却是肃穆宁静的。我俩走到一边,给他们让路。

昨天早上转山前在镇上吃早点,碰见已经转山归来的一个小伙子,向他请教转山经验。他说,其实翻越卓玛拉垭口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剩下的二十二公里出山路,拐过一个弯没到,再拐过一个弯还没到。几乎要崩溃掉了,走的脚上都起水泡了。他打开手机让我们看脚上磨起的水泡,有大拇指大,红肿着。我当时不以为然,心想他们肯定平常不爬山,所以才矫情。

当我们遇到拐个弯没到,再拐个弯还没到时,才真正理解了他。我有些气馁,正好旁边走着年轻的一家四口,一看就是藏民。我朝爸爸询问,还有多久到塔儿钦?爸爸似乎听不懂,用眼睛问儿子,父子俩小声交谈了几句,由小男孩告诉我,还有十一公里。我嘴上说着谢谢,心里是不愿意认同还有那么远的路。

走到尊珠普寺补给点,有转三天的游客,晚上就住在这里。老何说他饿了,我们在山上几乎没吃东西,看看表,七点半了。我们走进补给点,吃点东西垫补一下。要了两份藏餐,胃里分明很饿,嘴里却不想吃。老何很快吃完了饭,说是热,到外面透风去了。我勉强吃了几口,剩下一大半不想吃了。走到外面,老何坐在路边,脸色潮红,说他可能高反了。我说咱们叫个车吧。老何说他查寻过了,到景区停车场五十一块钱。我说不贵。他想了想,说,算了,我能坚持。我了解他,并不是心疼钱,如果坐车出去,这趟转山之行就不完满了。我替他脱下脚上的长筒雨靴,尽量给他减轻身上的负担。

我们继续出发,走剩下的十公里路。有个年轻父亲,看着像藏民,领着两个小男孩,大的十岁左右,小的六岁左右。父亲一直牵着小儿子的手,小儿子在哭,父亲也不劝。大儿子在旁边走着,很懂事的样子。我俩跟父子三同行了很长一段路,小儿子一直在哭,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是太累了还是饿了,还是本不想来,被父亲生拉硬拽来的,心里不爽,以哭作为抗议。藏民一般转山用一天时间,凌晨三四点出发,下午六七点出山,十四五个小时转山结束。也许这父子仨就是用一天时间完成转山的。

天又开始下雨,穿上雨衣,继续走。九点半,天黑了下来,终于看见两间房子,看着像是售票处,以为到了塔尔钦景区。来不及高兴,紧接着傻眼了。原来是宗堆补给点,离景区售票处还有四公里。这里到景区有摆渡车,决定还是不坐了,打起精神继续走。后面有个稚嫩的声音喊着,再见!有了前几次意外的感动,我笃定她是在跟我说。我回头,果然是跟我们同行过的那五个小孩。这回说话是年纪最的小女孩。我停下来,挥手跟他们告别,约定我们下次西安见!

走了一个小时,天完全黑了。十点半,用时两天时间,整整二十二个小时,我们终于回到塔尔钦。天太晚了,明天上午去景区售票处领取转山勇士证,算是给自己花甲之年一个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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