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 楂阿
凌晨三点,我被吵醒了。
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从一个个孩子胸膛里奔涌而出,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颤。他们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大人们要开始去转山了。他们醒来,喝了一大口热茶水,拎着孩子,背着行囊,浩浩荡荡上路了。
天还黑着,他们打着手电筒,照亮前面的路。天还很冷,雪都没有化开,但是,没关系,他们会挨着。
所有的艰难,都隐忍在大人们的默默无言中。小孩是最诚实的,他们用情绪表达他们最直观的感受。
——我困,我想睡觉,不让我就哭。
——我冷,我不想走,我要在这里待着。
但最终,孩子都被父母牵在手里,跟着他们,一步一步,绕着神山转。
孩子,走慢一点没有关系,但是我们必须要把路走完。
目送他们一拨拨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那一刻,我无法做到和他们一样,背上行囊,趁夜赶路。
茶馆里的位置慢慢空了。
我爬到一张长椅上,伸直身子躺下,马上睡过去。
等我醒来,茶馆已经空了——所有人都走了。
我看了下时间,早上九点钟。算是很晚了,正常七点钟就要出发,毕竟这一天有近40公里的路程要走,期间还要翻越一座雪山。
胃口全无,什么都吃不下,还一直干呕。我要了一杯奶茶,冲着喝。喝点糖分,也能稍微补充下能量。
这期间,不断有人来到茶馆。不一会儿,茶馆又坐满了。小小兴奋了一下——原来我不是最后一个走的呀。
一问,才知道,人家都是一大早从塔尔钦过来的,中途来茶馆歇歇脚,喝点茶水。
真是惊讶,他们不到半天就把我一天的路程走完了!就这样,我和今天从起点开始的藏族大叔大妈们一起出发了。
离开芝热寺,就开始爬坡了。
坡,缓缓地,可是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就连“身经百战”的藏族人也要经常停下来歇一歇。
慢慢走吧慢慢走,这样也能多看会冈仁波齐了。转山路上只有这段路能够看见全貌。天晴,冈仁波齐峰顶的云慢慢消散——当冈仁波齐完整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被深深震撼了。这于我而言,是件十分幸运的事。
佛经里说,世界的中心有座须弥山,山有四脊对着天地四方,脊上生四条河,滋润着四方人们。
冈仁波齐印证了佛经教义,因而被认为是世界的中心、万物的源头。只要绕着冈仁波齐转山一次,就能够洗清一生的罪孽。
在佛教、苯教和印度教信徒心中,冈仁波齐是朝圣之地。一路上也总能迎面碰上对向的朝拜者,大家相视一笑,擦肩而过。宗教信仰不一样,可朝圣的心是一样的。
卓玛拉雪山,是此行最大的挑战。
爬雪山时,每个藏民都会扯几根头发放在那里。阿佳告诉我,这样离开人世时,会很安详。一眼望去,山坡上放满了各种随身的东西。我把我的头发,全部安置在了这里。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单纯想这样做。
雪,厚厚积压在山上。一不小心,陷到雪里,雪没上了小腿。雪山上没有路,每个人依循着前人的脚步走,或者另辟蹊径。只要能够到达垭口,怎么走都可以,随心。
一步步,我走着,欢快的,轻盈的。我忘记了这是在爬雪山,我也忘记了这里的海拔,我只知道,我在一个纯净的世界里,独自跋涉着,周遭的一切,于我都是纯粹的美妙的。我喜欢此刻的自己,空空如也。
都说要放空自己。但是,真正放空又谈何容易?每个人的心里,无时不刻不装着家庭、责任、事业、名利......真正放下这一切,又有谁能够做到。
可是,在那个茫茫的天地间,在那个氧气稀薄的空间里,我第一次感受到最初的自己——没有想法,没有欲望,没有冲动......外在的一切,都消逝了。只有一颗,悦动的心。
我回望,雪地里留下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我身后,一个个朝拜者前赴后继奔赴雪山,不辞劳苦——甚至,用身体丈量着土地。
冈仁波齐,依旧坚定地屹立着,望着每一位走过的人。
人生百态,都敌不过这虔诚的一拜。人生百味,都不及这雪水的无味。走过那么多路,都没有脚下的路踏实。你看,人生真的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作数。
站在雪山垭口,我静默着。
凛冽的风吹着五彩经幡,猎猎作响。
转山的人,解下背上厚重的行囊,掏出一把把青稞,撒在雪地上。一只只小麻雀,飞过来,落下,快乐地啄食。
即使路途遥远,即使长途跋涉,即使艰难重重,藏民们也不会忘记这神山脚下的小生命。在他们的信仰里,不杀生,又好布施。对待芸芸众生,他们有着最真诚的善意。
磕头。祈愿。献哈达。
我历经了此行最艰难的部分。可是,我没有过多的开心。因为,这只是我人生路上很小的一段路。在往后的日子里,大风会有,大浪也会有,我要保持的,便是这份乐观直面的心态。那样,大风大浪,又有何惧。
我问,这里海拔有多少呀。问了好多人,都告诉我,5800米了。在这里,手机信号全无,完全测不到海拔高度。倘若藏族人告诉我的海拔正确,那么,我在自己的生涯里,又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
爬了多高的坡,就得下多大的坡。
历经千辛万苦爬上来的顶峰,就这样轻易地挥手告别了。开始走下坡路,心里竟是万般不舍的。而这个过程,都要经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其实,于卓玛拉雪山而言,上山难,下山更难。因为,下山,没有路。或者说,下山路,有千千万万条。
那是堆满石头的山坡,每个人下完山回望时,都会佩服自己——这么陡峭的坡,我是怎么下来的???
让我最佩服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牵着对方的手,小心翼翼颤颤巍巍地往下走——一小步一小步,挪着。无论多么难走的路,他们都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刚下山时,一伙大叔笑着说,你们呀,今天回不到塔尔钦了,走太慢了。我坚定地回:会到的!因此,一路狂奔下山。
到达山下,已经是五点钟了。在补给站吃了一桶方便面,好继续赶路(补给站是平均每5公里就会有的,通常有三五个大帐篷,里面有热水、甜茶和泡面等供应,价格略贵点)。
此时,才发现,一路下来,双腿都快麻木了。更痛苦的是,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脚底长了好几个水泡。
也是在这个补给站,遇到了三个骑行的年轻人。他们也是一早从塔尔钦出发的,可见他们徒步速度也很快——不愧是骑行的呀,体力这么好。
越往前走,遇到越多的牛人——有早上五点钟和八点钟出发的,还有中午十二点才出发的。而,下午六点多钟,就快走完全程了。
我真的无法想象,这些人都有什么特异功能。难道他们长了翅膀,从山的一边飞到另一边了?真的刷新了我的认知。
那位中午十二点出发的小伙,一边和我说着:“今天起得晚了,大中午才出发......”不一会儿,已经走得看不见人影了。简直像有轻功一样。
我只能和这位八点钟出发的聊天。
我问,你八点钟出发怎么这么快就到这里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不快,今天脚痛,走不动了。我下意识看了他的脚,穿着一双质量不太好的布鞋,那样的鞋子最磨脚了。然而,我还是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原来,他们的队伍一共有八个人,老少皆有,都是从日喀则来的。他们每天都要转一圈山,转满30天才回家。
昨天是萨嘎达瓦节,是他们转山的第一天。往后的每一天里,他们都要走上56公里的路程,日复一日。年轻人体力好,一天一圈很快就转完了。年老的人,只能天黑就出发,一直走到天黑才到结束。
我想起了路上擦肩而过的老年人。原来,他们也是一早出发。原来,他们一小步一小步挪着,也要在一天内到达。他们不敢起太晚。他们不敢休息太久。他们要用微弱的体力,坚持一天转一次山......
和他们相比,我缺少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
不,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和他们相比。
下山以后的平坦大道,是好走了。但是体力已经到了快透支的时候,想停下来休息一下又不敢——重新起步,脚底的水泡像针扎一样疼。
只能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着,走着。走不动了,就放慢步子走着,走着。终于,看到了草原。看到了草原,终点好像也就不远了。
继续走着,走着。走过了黄昏,走过了夜幕,还是没有走到终点。最后的10公里,像是永远也到达不了。
天很黑,没有星星,月亮的光很薄弱。藏族阿佳,打开了手电筒,借着一团光一起向前走。我看着塔尔钦的灯光,用力迈开步子。那个光明所在,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动力。
当塔尔钦的灯光,照亮了我脚下的路,我哭了。一边走,一边哭。我放纵自己,放声大哭。即使不知道为什么,而哭。
写在最后:
说好要一块走的藏族大叔,第二天晚上没有回来。他离开时,叮嘱了宾馆留下今晚的床位。在路上,我们曾经碰过面,我要在芝热寺歇息,他说要继续往前走。希望他也顺利归来。
在补给站遇到的三个骑行小伙,有两个在十点钟左右回到塔尔钦。有一位还在路上,我们到达宾馆已经十一点多,他却音讯全无。
第二天,他的同伴告诉我,他一直走到夜里两点才到,山里手机没有信号,最后也没电关机了。失联的夜里,让人十分担忧。
我有过很多徒步经历,而这次,对我的影响是与众不同的。倘若还有机缘,我还想去一趟阿里,去一次塔尔钦,再转一次神山。
至少,我会更加坚强一点。感谢路上遇见的每一个人给我的鼓励和力量,我会带着这份信念继续走下去!
我是楂阿,我在旅行路上——读书、写字、摄影、听音乐,还有过生活。有幸遇见你,有幸在文字里有过一面之缘。如果喜欢我写下的字,记得点个小小的赞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