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娃娃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8期“晴”专题活动。

01

大雨连着下了四天,有时半夜还电闪雷鸣,漆黑的夜空被骤然照亮。每次阿晴看着天亮了一点,以为马上会放晴,接着老天爷又瓢泼一样哭出眼泪来。屋前屋后都是肆意流淌的大河、小河,哗啦啦喧腾着、叫嚣着,包围在小房子的周围。

阿晴有点怕,几次站在床上趴在后窗向外看,都觉得这栋建在半山的石头房子变成了一条船,西歪东倒的小船,跟着山顶泄下的洪水一起在飘,且即将倾覆。

不过,再揉一揉眼,才发现是错觉,房子还好生生地伫立水中。

墙里的青苔上已经生出指肚大小的蘑菇,一群抖抖索索的动物挤在廊下的石栏边。一只狐狸和黄鼠狼分别暗戳戳地蹲踞在两头的墙角,但耷拉着耳朵的那窝兔子依旧挤成一团,落汤鸡们也在栏杆上站成垂头丧气的一排,没有哪个要离开。看来,在它们的本能判断中,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比天敌的威胁更大,以至于顾不上恐惧。

阿晴好笑地看了一会,又苦下脸,她的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七天前,爷爷跟着那群人下了山。

那群人是第三次上山找爷爷,想让他带着自己搬到山下居住。说这几个山头都被一个叫什么“集团”的人看中了,要投入好多好多的钱整体开发。

他们拎着一堆阿晴没见过的好东西,装在花花绿绿的袋子盒子里,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围着爷爷不停歇地讲话,你一言、他一语,说山下有好宽的路,好高的楼,有很多阿晴这么大的小朋友,有可以让她去读书的学校,还说,爷爷是少数民族,到了山下生活,还能享受很多补贴政策,只要爷爷同意,这两间石头小房可以换一套三间大屋。屋子里,有一拧就能流水的自来水,有一转就能冒火的燃气灶,还有夏天出冷气,冬天冒热气的暖气片……

前两回,爷爷都没理他们。第三次,来人中多了个笑眯眯的阿姨。

02

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穿粉裙子扎长辫子的娃娃,会笑会眨眼,一下子俘获了阿晴全部的注意力。她乖乖跟在那个阿姨旁边,让她给自己梳头发。等阿晴跑到水缸边,低头一照,看见有点不一样的自己,绕着头顶编了一圈像花环的小辫子,有点像阿姨拿来的娃娃。

爷爷板住脸一声不吭,目光跟着阿晴转,偶尔抬头看看远山。刚好山崖边的歪脖子树上落了一只五彩山鸡,蓝绿交织的尾羽轻飘飘地曳垂着。爷爷随手拿起靠在石磨边的弩,拉开,对着山鸡轻轻一弹,手削的箭“嗖”地一下飞出去,直中山鸡胸口。

四周人齐齐倒吸口气,七嘴八舌的声音凝固了,一片哑然。

阿晴飞奔过去,捡回树下山鸡。她已经攒了大半篓山鸡尾巴上的毛,爷爷说等大雪封山,他就有时间了,到时,会给阿晴串成一整面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羽毛帘子。那得多好看啊!有风吹进来,就会飘飘浮浮,一定像彩色的波浪……

那天,笑眯眯的阿姨拍着她的肩膀说,小囡囡长得这样可爱,一脸聪明相,一看爷爷养得真好。山里生、山里长的日子虽快活,但是,若哪天,爷爷先走一步,只怕留下她一个人,到时候………她的话还没说完,爷爷就在那个时候说话了,他沉着嗓子说,那就去看看吧!看看你们说的好房子在哪里。

七八个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看着爷爷。

爷爷没抬眼,自顾自地站起身,墙角的背篓甩上肩,里面有进山打猎时用的绳子、弩箭、水壶和雨布。直到爷爷扭头说了两个字,“走吧”,几人才陆续站起身,还没搞懂爷爷的意思。

给阿晴扎辫子的阿姨略有迟疑,问爷爷说,今晚回不来,小囡囡自己在山上行吗?

“行,她胆子大着呢!”爷爷说。回头看了看阿晴,翘着胡子笑笑,迈开大步,率先向山下走去。

03

爷爷没有说谎。他每次进山三两天,阿晴都独自等他。

她既不会觉得肚子饿,也不会感到嘴巴渴,早上醒来,自己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山泉水,抹一把脸,醒了盹,就坐在廊下四处看。看山头忽聚忽散的云,头顶上扑棱着翅膀飞过的鸟,满山和着清风唱歌的树叶……不知不觉,就等回了远处山路大步归来的爷爷。

可爷爷这次走,当天没回来,第二天、第三天没回来。第四天早上,阿晴从梦中醒来,闭着眼睛就开始喊“爷爷、爷爷”。

爷爷从来没有离家超过三天,爷爷总夸她记性好,什么都记得住。

其实,也没那么好。

比如,阿晴能记得爷爷坐在廊下编竹篓,念叨两句早先的事,倒两碗米在大铁锅里炒得焦香,烧了滚水一冲,深深吸口气;坐在满天的星星底下抽烟斗,烟斗上明灭的火星远远看过去,也像坠落的星星;月亮特别好的夜里,爷爷点燃一堆火,围着火堆手舞足蹈,重复地哼一支腔调古怪的曲子……可阿晴却记不清那会儿自己说了啥,做了啥,她也不记得自己躺在摇篮里、背篓中的事。她关于自己的最早记忆,是爷爷从山下背回两身大红衣裳,笨拙地给她套在头上,却忘了解开领口扣子。

“爷爷,我不记得自己的小时候,却始终记得你。”

爷爷说,“你小时候,是个不能跑不能跳的小娃娃,只会躺在炕上笑。”

第四天早上,阿晴从梦里醒来,闭着眼,拖长了声音,喊“爷——爷——”,爷爷没有搭话,她只好放大声音喊“爷爷——爷爷”,喊完,停下,侧着耳朵,听一听,只有风声、鸟叫声、树叶的哗哗声。她睁开眼,四下看,光脚跑到廊下,又看了一圈,空荡荡的,没有人影……阿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脸上有点湿,爷爷说爱笑的小囡招人疼,可她一想爷爷就忍不住哭了。

爷爷虽然胡子、头发都白了,可走在陡峭的山崖上,还是敏捷得如同一只鹿,阿晴常常追不上他的脚步;爷爷还有一把子力气,爷爷说,九黎族的后裔都是天生的猎手,他年轻时亲手打死过一只老虎;阿晴想,爷爷大约是在山下做客,喝多了酒,也许,下一秒,就出现在小路尽头……

没一会,天下起雨来,一直下、一直下,阿晴想,等雨停了,爷爷就上山了,可雨总不停,总不停……

04

“外面还在下呢?”

“嗯,好大的雨,我是蹚水走来的,医院门口,车淹了一片。”

爷爷在女声对话中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意识慢慢回转,之前的最后记忆,停留在派出所中。

那天下到山下,天就黑了。镇上的小领导、县里的大领导和笑咪咪的开发商老板一起客客气气地陪他吃了顿饭,酒席上他们把酒言欢,畅谈整座山开发成旅游胜地、疗养产业的大动作。当然,一切的前提,得爷爷搬下山。他那两石头房子,临着山崖,刚好适合作为玻璃空中走廊的起点,通到对面。

爷爷闷不吭声地喝酒吃菜,只等第二天去看房子、看学校。

四个人、一辆车,带着爷爷从县里到市里,看了三处房子,四所小学。爷爷皱着眉头不说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学生上课坐得笔直,下课也得老老实实待在教室,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孩子在走廊里跑了几步,就被老师呵斥制止;

他不明白为什么上学路上,背着大书包的小娃娃们个个蔫头耷脑,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子放学后,也不跑不跳不扎堆,像个木头人一样被父母塞上车;

当他用九黎族的觉醒力去看那些孩子的能量,透过他们身体的表层,能看到五颜六色的能量光,明明是生机本应最旺盛的小孩子,他们的光却仿佛蒙上一层灰突突的薄纱,那是天性被长期压制后,隐隐枯萎的能量。他年龄越来越老,想陪着阿晴慢慢适应一个新环境,让她在人世间多一点更有趣的回忆。但,这些地方,真的不适合阿晴。

房子和学校看完,爷爷就打算回山了,他们还要和他谈条件,比如更大的房子,附赠的装修和一笔现金。他根本不想听,当然更不会签字、按手印。无论谁怎么劝,他只一句话,“阿晴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肯定不能过这样日子。”

他的阿晴不能不快活。所以,当那群人围着他,拉拉扯扯不让他走,连晚上睡觉,门里门外都有人跟着,爷爷就打算从酒店卫生间的窗户爬出去。

他的背篓里有绳子,那是他在山下的第三天夜里十二点。他顺着绳子下到二楼时,被头顶一个响彻夜空的叫声吓了一跳,险些手滑。

尖叫声是刚滑过的三楼卫生间里一个正在化妆的女人发出的,她脸上顶着白乎乎一层膜,穿着两根襟的吊带,大喊大叫,声音尖利,吵醒了酒店的很多人,她一遍又一遍地跟不同的人说,爷爷是偷窥狂。趴在窗外黑乎乎的,不知偷看了多久。

当爷爷被扭送至派出所之后,没有一个人肯给爷爷作证。

一个人凑过来小声说,爷爷只要签了字,立马会找出一堆人来证明,爷爷只是想不惊动任何人的离开。那人冷笑着说,山下的开发指挥部都建好了,工程车队也进驻了,绝不会让爷爷成为开发路上的绊脚石。

05

第五天的早上,那人又来派出所劝爷爷。爷爷当然不肯签字,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要是不回去,只怕外面这雨不能停,只会越来越大。”

可,谁会信他的话呢?爷爷说了也不会有人信,阿晴并非真正的小孩,而是晴天娃娃。爷爷也不确知阿晴是如何生出精魂的。

先前,她一直悬在爷爷的窗棂上,许是日日沐浴的第一缕朝阳,许是夜夜于月华里吸风饮露,许是他在月圆夜的九黎古舞中有一缕祭祀之音,也或许是他总对着娃娃絮絮叨叨说话……总之,后来,他就留意到风吹日晒,非但没让娃娃褪色,反而在内里生出一团蒙蒙的幽光,再后来,那娃娃还会随着他的进出,调来转去地换方向……

直到五年前的深夜,他被一阵稚嫩的哭声吵醒,窗下莫名出现的小女娃一被她抱进怀里,就“咯咯”笑出了声,天上的雨立时停了,云层散开,露出银盆样的圆月。

雨下得这样大,一定是阿晴在哭。爷爷心急如焚,扯住那个人哀求说,“我孙女一个小娃娃自己在山上,肯定好着急嘞。”

“那你抓紧签字,带她住进城里来,有人玩,有学上,多好!”

爷爷沉默。

“还不想签?不签,人家还要继续告你偷窥,有绳子,有爬痕,你可赖不了了。”

爷爷张开嘴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心里头一股子火气直接喷涌上头,连眼眶都“突突”跳,紧接着,就在外面的雨声滂沱中,失去一切意识,再次醒来,人就躺在了医院里。

“老爷子,你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查了一圈,啥毛病都没有,就是不醒。”小护士说,“可把送你来的那几个人吓坏了,生怕出了人命。”

“他们人呢?”

“别提了,今早上,接了个电话,说是合虚山发生了泥石流,把他们公司在山下建的指挥部、开的停车场,还有几辆工程车都淹了。”

“合虚山泥石流?”

“是啊,以前咱这里没听说过有泥石流呢,主要这几天的雨也太大了。”

06

阿晴又做梦了。

梦里,爷爷摸着她的脑袋说,阿晴,你要笑一笑啊!你一哭,天就下雨,雨水太大,山路太滑,爷爷没法上山啦!

阿晴一下子笑出声来,安心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当一缕金灿灿的晨光慢慢爬上窗台,阿晴摊手摊脚地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拉长声音,喊“爷——爷——”

这次,没等阿晴再喊第二声,就听见爷爷气喘吁吁的答应她,“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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