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家乡,应该就是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那里有你的父母亲人,还有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亲人若没有了,家就不再是家。土地若失去了,家乡也不再是家乡了。
十八岁离家,整整三十年,家乡始终都在,然而这几年里,姨娘姨父相继去世,妈妈跟着妹妹在杭州,弟弟在金华,就剩下爸爸一个人在乡下。左邻右舍的邻居中,回家还能喊上我名字的已经越来越少,年轻的都外出打工,年老的,有的已经永远离开,有的老年痴呆整日在村里恍恍惚惚游荡,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记得我这个一年才回去几次的家伙。而在过去,只要我一进村,河边洗衣服的、小卖部门口坐着聊天的、路上挑着担子从地里刚回来的,哪一个不是高高兴兴地跟我打招呼:“红,归来罢?”老家话古韵悠悠,这一句话翻译成普通话就是“红,回来了?”如今走进村里,一路打招呼的已经越来越少,不仅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外来的媳妇、新生的儿童,都是那么陌生。正应了贺知章的那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让我落泪的是,我们乡音无改,儿童却都一口普通话,他们最多看看你,甚至连问“客从何处来”都懒得问了。
人不在,地也不在了。虽然村子还在,然而已经今非昔比,土地在减少,村头原来种稻子的地方如今都是两层、三层的楼房。虽然年轻的一代都在汤溪、金华或者更遥远的城镇打工,然而汤溪人是讲门面的,也就是城里人说的要面子。房子平时有没有人住是一回事,别人家都是两三层的洋房,你家没有,儿子是娶不回媳妇的。何况过年过节,一家人团圆,总要住得宽敞。所以原来通往汤溪城里的路边都是一片片的稻田,如今都是一幢一幢的楼房。那条路我们叫汽车路,原来是石头沙子铺就,现在变成了水泥路,因为这几年汽车太多,早已是坑坑洼洼。汽车多,摩托车、电瓶车多,路边的岔路多,乡下又没有红绿灯,这几年发生的交通事故也就多了很多。我的爸爸曾经被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伤过脚,小姑姑家的表弟,不止一次被摩托车撞,如今腿上还打着钢板。想想那些被撞死的人,已经是万幸。
就算是还留着的那些地,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地了。老家人其实不说“地”,他们说“田”,农民就是“种田人”,“田野”叫作“田畈”。“田”是统称,是个大的概念,要区分就得加上定语,如:稻田、麦田、棉花田。汤溪是丘陵地带,平一点的地方做田,种粮食。靠山丘的地方,地势狭窄,就开垦起来种菜。菜地不叫菜地,叫“菜搭”。山丘以前是种桔树的,我高中、大学的时候,正是土地承包、责任到户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家里承包了一座山,爸爸在上面种桔树。我们叫它“桔园”,山丘环绕,中间有一个小水塘。为了支撑三个孩子的生活学习,父母所有的苦都在那里,所有的乐也在那里。犹记得暑假在桔园摘绿豆,一排排的桔树中间,老爸种上绿豆,绿豆可以卖钱,摘完豆子绿豆苗拔了可以给桔树当肥料。当年没有机器,浇水、打虫,都是爸爸挑着一担担的水,一株株地浇,背上背着喷雾器,一株一株地喷洒农药。农药的味道,我闻到都要头晕。爸爸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唯一的不同就是在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仍穿了一件厚厚的长袖,那就是他对农药所有的防护了。老年的爸爸有一段时间皮肤病严重,手上头上身上奇痒,他说是因为到了杭州水土不服,我一直觉得是他当年打虫时候农药留在体内的毒。好在这两年他终于好了很多。
老爸对这几年家乡的发展也是喜忧参半。回家的时候,他会给我们介绍哪里开了奶牛场,哪里修了高速,哪里的村子又成了旅游景点。然而后山徐一直是沉寂的,除了哪边的地被人租了养老鳖,哪边的地又被人租了开养鸡场,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不像别的村落搞旅游搞农家乐搞得红红火火,一年政府下拨的补贴都是以亿计算。然而,毕竟到处都在变,后山徐也在变。如今的田里很少种以前的庄稼粮食了,而都是转租给外来户的大棚,里面是一年四季不断的蔬菜、水果。一顶顶白色的薄膜罩着,你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看到田野里的五颜六色。不盖薄膜的地方,往往是种了树,银杏、香樟、桂花,都是城里人喜欢的行道树,或者是房产商们准备用到新楼盘的。老爸看一眼这些价格不菲的树木,感叹它们脚下的这块地,已经不再像种粮食的时候那样肥沃、湿润、温软。老爸说:一块种粮食的田,需要几年、几十年种田人辛勤的培育,施肥、浇水,就像对待一个孩子,赋予了这块地生命。而树,它是种在路边的,不需要地。如果把树种在地里,地会慢慢板结,逐渐失去生命。毁掉一块地可能只要几年,而要恢复它的生命,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老爸老了,他已经没有心力(家乡话,精神加体力,有个成语叫心力交瘁)去照顾他最爱的土地,只能随波逐流,把田交给别人,每年收一点租金,只留一小片地,种点蔬菜。自己一个人吃有余,周末就带着自己种的菜去金华儿子家。父母在,家就在。家在,家乡就在。然而我每每想到家乡的田野,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那时的田野是一望无际的,不会有鸡棚鸭棚以及薄膜覆盖的大棚阻碍你的视线。尤其是春天的田野,绿的小麦,黄的油菜花,紫的草籽(也就是紫云英),一块块相互交织,永远是我记忆中最美的画面。草籽在清明前后疯长,紫色的花朵下面是一棵棵黄嫩的鼠耳草,我们采回家,晾干,等着清明节的时候用来做清明粿。草籽最后是要被牛拉的犁铲掉做肥料的,在它们还没有化为肥料的时候,我们摘了紫色的花,编成一串串的花环,戴在头上,比如今的小姑娘穿了新衣服还高兴。毕竟,我们是只有到了过年才有新衣裳穿的。
记忆有画面,也有嗅觉和触觉。记忆中的田野是香的,春天将割未割的小麦,是香的,捋一串麦子在嘴里嚼,会嚼出口香糖的粘味。油菜花是香的,有点刺鼻,带点苦味。花开繁盛,遮住了阳光,花下的土地就湿润而绵软。连泥土都是香的,渗着青草和野花的味道。一片花与一片花之间,是窄窄的田埂,上面开满不知名的野花,白的紫的都有。田埂的两边长满野草,我们能认得哪些可以喂猪,小伙伴们提着竹篮,拔满一篮子的猪草就会有说有笑地回家。我们都光着脚,脚下的地是湿润的、温暖的,踩在家乡土地上的感觉,是文字难以描述的。倘若感觉可以互通,我想只有温暖的暮春时节,从田里回到家后、那一杯清冽的老酒可以比拟。田野被一条条的田埂分割成一块块,这块是他家的,那块是我家的,我们看起来没有二致,大人们却从不会搞混。一块地就是一个孩子,需要精心呵护。一块地又是父母,需要敬畏和尊重。真正的农民不会去亵渎土地。土地是有灵魂的,每一个走在上面的人都是它的孩子,它用它的心在滋润着我们、营养着我们。
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从前想家,是想着一到村口就能听到姨娘的声音,看到姨娘姨父在家门口忙碌的样子。回家,也就是在自己家和姨娘家两地走动。姨娘去世了,姨父也去世了。田野也早不是过去的田野了,没有一片片黄的绿的紫的田野怎么能叫田野呢?没有色彩,没有芬芳,只有白色薄膜覆盖的大棚、被挖掘得面目全非的养殖场砖瓦厂,整个田野弥漫的是浓重的金钱气息,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诗意,这样的田野,不看也罢。
姨父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福利院躺着,除了吃喝拉撒,没有别的感觉,就连姨娘去世都不知道。有时想想现在的家乡,这被人捯饬过的农村,有点像躺在病床上的姨父,呼吸尚在,只是没有灵魂了。我还是留恋过去的那片田野,一如我想念那个生气勃勃、谈笑风生的姨父。家乡是要发展的,农民是要生活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理解,只是希望发展的同时,不要失去家乡本来的特色。
家乡的诗人艾青在诗里说过: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汤溪有一首有名的民歌《老老么》,村里的姑娘年轻时候送走了情郎,一直等到头发皓白。年老了,听说年轻时候的情郎要回乡,心里百转千回,又怕情郎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个跟别人一样的老头子有什么好想念;又怕情郎一点没变,而自己已经白发苍苍无脸再见情郎。可能这也是每一个游子和家乡的关系吧,怕它变,又怕它不变。我只是想说:汤溪,不管你有没有千年的历史,我一样爱你。不管你有没有悠久的文化,我一样爱你。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还是一样的爱你。如果我的眼里含着泪水,那是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