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沂王的遗物由本宫处理,包括你。”
第一次见到小叔段明栩,是在我夫君的葬礼上,他冷冰冰地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从南齐嫁来和亲,可我的夫君,却被面前这个男人夺取了储君之位,打发去了封地。
夺储失败,却能侥幸不死,我本以为是段明栩念及兄弟之情,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可我的夫君还是被毒死在了府中。
如今尸首归都,太子段明栩过来吊丧,并说要处理我夫君的遗物。
南齐皇室,至今没有派人来接我,哪怕一个口讯也无。
我仰视着高高在上的段明栩,他的眼神在漠然之余还混杂着轻视。
“处理我?”
灵堂凄清,可闻落针,倒显得我声音冷漠铿锵。
段明栩道:“陪葬吧。”
我养过一只兔子,它死掉后我叫丫鬟随便埋了,都没这么干脆的。
“王妃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不治身亡。”段明栩不等我驳,他用短短数字,裁定了我的余生,随即转身而出。
2.
我立即提笔写信,恳求南齐派人来接我回去。
明知不可能会在夫君入土前将信送到南齐,可我还是遣人送了。
无论如何,我得先活下来再说。
许是那封信写的情真意切的缘故,没过几日,我竟等到了南齐的回音。
他们在信里说,接我的人马已经启程。
我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好似抓住了从地狱边拉我上来的绳索。
我拿着信,急切地闯入了东宫。
满殿的旖旎气息中,段明栩发丝散落,衣领已经被挂在身上的美娇娘扯乱,露出分明的锁骨。置酒的案前还有水蛇一样的女子跳舞。
十足一个昏君模样。
段明栩见我闯进来,面不改色地挥了挥手,舞女便停下来。
“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都是别人送来的,从前皇兄没成亲时,也这样。”段明栩冷冷道。
“南齐说要接我回去。”
“我知道。”段明栩道。
我怔滞一会,片刻后恍然大悟,他必是看过我的信了。
段明栩挥了挥手,身边的人尽数退下。
他折身,食指扣了扣案上的一封信,“连帮你求情的信都是我让人送去的,你原先写的,在这。”
“你写得太不情真意切,”段明栩道,“看不过眼,帮你改了一封——只是,你不想陪葬,早些说出来就是。”
我心头涌起一阵恶寒。
他一身明黄,高高在上,却又衣冠不整,满目桀骜。
我的夫君宽厚仁慈,不知比他强上多少。
怎么就被他斗输了呢?
可我不能透露出一点忤逆,我缓缓低下头,沉声道:“那就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回到南齐吧。”
段明栩狭长双眸好似狐狸,“皇兄死了,你没有依仗,南齐此前亦不念旧情,你无人可靠。嫂嫂,就算回去,你可知你的下场?
“——人尽可夫,人尽可骑。”
他说得十分露骨。
我微微一惊,不须辨这是真话假话。
我识相地跪下来说:“多谢殿下关照。”
座上人久久不言,大殿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段明栩的目光正落在我的手臂上。
跪下时袖子被稍微捋上去一截,露出半截手臂来,那里被一条条像蚯蚓的伤痕缠绕着,触目惊心。
“嫂嫂,”段明栩第一次气息不稳 ,“他常打你吗?”
3.
我把袖子扯好,低头不说话。
段明栩走下来,弯腰时有垂落的发丝坠在我的肩上。
他随意地撩了撩我的衣袖,看清后道:“是新伤。”
然后突然就笑了。
我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那双透着意味深长的眼睛。
“嫂嫂,”段明栩说,“我知你与皇兄琴瑟和谐,却不知如此情深似海。”
我很小就没了生母,我是养在皇后宫里的。帝后闲时喜欢逗我,在他们面前,我开心时就要张扬地笑,委屈了就要生硬地发一场脾气,他们喜欢看到可怜兮兮的我被安抚展颜的模样,实现他们高傲的善心。
段明霄死的时候,我喝了整夜酒,醒来时手臂上就多了累累的伤痕。
等南齐使者一来,新伤也变旧伤了。
旧戏重演罢了,这我熟悉。
就在段明栩夸我「情深似海,不惜自伤」的时候,我朝他笑了笑。
透过他的瞳孔,我看到自己的神情甚至有些得意。
这样不好。
我敛起笑容,恭敬道:“既然殿下已知此事,我便不再叨扰了。”
“别急。”段明栩转身回到座上,随手拎起酒壶递给我,道:“她们品不了这酒,你来。”
我举起酒壶,仰头就喝。
喝得太急,被呛得直咳。
段明栩看起来有些自讨无趣。
我擦了擦嘴边,说:“这酒是南齐运来的。”
难怪他说我能品。
可我不喜欢喝酒,所以在段明霄喝下数杯掺了毒的酒时,我因一滴不沾而安然无恙。
段明栩这才正眼看我,道:“的确。”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是想嘲讽我,南齐送得来进贡的美酒,却要我声泪俱下的求情,才能送来一封接我回去的家书吗?
4.
段明霄下葬的次月,南齐使者如约而至。
主使是安王世子,我们从前有过来往,我知他心地素好。
果然,安王世子看见我了无生气的模样时,皱着眉叹气。
我问他:“在接我回去这件事上,皇室有无顾虑?”
世子看了看我,犹豫一下才道:“和亲的公主一旦丧夫,不是出家为尼就是陪葬,少有接回母国的先例。”
所以呢?
世子又说:“但公主可以放心,皇族有了新打算,接公主回去也有回去的好处。接了公主回去,皇室就可以送另一位公主过来。”
“嫁给谁?”我问,“段明栩?”
世子点头:“其实当初急了些,等局势明晰再送你过来,便不至于今日这样了。”
“若有早知,我还能救段明霄一命,也不至于守寡。”
说到“守寡”,世子眼神一动。却见我若无其事地掰着白果,亦没有多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臣听说,公主回去可能也还要嫁人的。”
哦,还要嫁。
见我不言,世子也不再多说。
然而当段明栩前来接见使臣,世子正式开口,说要接我回去的时候,段明栩的神情却显然变得惊讶起来。
“是吗?”他不无困惑地说,“可本宫记得,公主前几日才来恳求本宫,说定要让她为亡夫守陵,以表哀思?”
段明栩看向我,眼色微妙,“不是这样吗?”
无声无形的压迫感倾覆下来,我看着他完美无缺地表演,才明白我再次被他戏弄了。
他似乎执着于玩弄我,看我心急,看我自乱阵脚。
世子语塞,却仍旧想替我说话。
我暗中扯了扯世子的衣袂。
世子临时改口:“所以烦请殿下让人安置得妥当一些。”
似乎无论是留北楚还是回南齐,都是被人安置来安置去的。
我低着头绞手帕,突然觉得嗓子干噎。
守陵,守陵。
一句话,我被安置到了皇陵。
5.
来到皇陵,除了能落得一个好名声,还能落得周身清静,吃穿也是有人料理。
只是——我环顾四周,这幽暗又静寂,一个人待着待着很容易疯掉的。
可是在我还没疯的时候,段明栩先疯了——
我竟然能在皇陵看见他的身影,真是“阴魂”不散。
“殿下来这做什么?”
“父皇说我不通人情,”段明栩问,“你觉得呢?”
“若有人来问,我会说殿下体贴人心。”
段明栩:“嗯,是了。我皇兄当日就是没有你这样的眼色。”
“所以你才杀了他?”
“嫂嫂,”段明栩眸色微暗,“你是疯了吗?”
“殿下别生气,”我对段明栩笑,“殿下口渴吗?使臣走前留了许多新酒给我。”
段明栩紧盯着我,道:“好啊。”
我斟上酒,递到段明栩跟前,只需他张张嘴巴,这酒就能入喉了。
可段明栩却突然控住我持杯的手,猛地将我拉近,反将酒杯往我唇边送,这一瞬间带着浓烈的侵略性。
我紧紧闭着口唇,不肯让这酒沾到我。
“你不敢喝是吗?那你还敢让我喝?这是你们南齐的酒,你会闻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吗?”
可我夫君段明霄死时,我还真顾不上去寻思他喝的是哪里的酒,直到在东宫喝了那一口,我才想起来他喝的也是从南齐送过来的。
可那边送来的酒,向来只供皇室享用,我夫君的那一份,还是从王都拨出来的。
不仅是那份酒有毒,连这份也有。
前者是北楚王都中人下的毒,我这份,却是谁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