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诗人兄弟

我们曾住在长沙的一座阁楼上,那是房东在自家楼顶加盖的房间,狭小,单薄,摆设简单,一副桌,一把椅,一张床。房顶很矮,而且倾斜,一不小心就头触南墙,这么设计说是便于泄雨,实际却经常水漫金山。那时租金便宜,一百五十元每月,但对一日三餐吃方便面的人还是挺贵的。我们没钱添置卧具,床又太窄,我把床垫抽出,铺在地下。这么一来,房间满满当当,连只蟑螂也挤不进了。

我占据桌椅创作小说。我兄弟躺床上写诗。他叫李践,瘦得一根针就能刺透他。他说,小说是项工程,必须坐好喽、端正喽,所以桌椅归你;诗歌是件工艺品,歪在床上就能吟。他常言,世上最优美的诗词是蟋蟀的鸣叫;你看,人家蜷在角落里都哼哼得那么动听,我好歹有张床。

我们白天谋生,晚上写作。古时文人夜来听风雨,我们没那福分。我们的房间前靠京广铁道,后挨浏阳河。我听火车撞击铁轨,咣咣咣,从咣当的声数,我能得出这列车有几节车厢。李践听浏阳河里的机动船,哒哒哒,从哒哒的轻重,他可以算出这艘船载了几吨沙。

如果哪天我们写得尽兴,偏又逢暴雨,李践就有好戏瞧了。倾斜的屋顶没能使雨水倾泻而下,反而倒灌进房内。我躺床垫上,睡得迷迷瞪瞪,直至积水把我漂起来。李践弄醒我,调侃我的诺亚方舟。就是这时候,他讲起了他常做的那个的梦,他只记得某一片段——

他是瞎子,

却照了一张相。

他拿不准自己的模样,

就把照片递给我。

当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照片里闪烁,

他便看到了我的伪装和罪恶。

后来,我们去温州,租住在三浃街111号。这回火车离得更近,紧贴后窗,噪音像机枪子弹扫射我们,源源不绝,但瓯江就远了,隔了整个市区,不闻船声。这时,我发表了几篇小说,李践的诗却一无所获。他说,是火车带给了我福祉,而他远离江河,作为幸运符的船舶载走了他的运气。

这次小屋在三楼,没有桌椅,床仍是一张,我还睡床垫。原以为再不必担忧水患,孰料天一下雨,四壁上水流蜿蜒如蚯蚓,浸湿了地板,浮起了鞋拖,房间仿佛一只大鱼缸。起初,我们纳闷房屋漏雨,房东为何不修葺?不久,我们明白了,他们在等待拆迁,破房子照样能敲政府一笔竹杠。

熬过了艰难阶段,我们筹划搬家,找处临水的居所,让我们的诗人沾沾船舶的好运,及早露脸。搬离前夜,天气酷热,我们敞门就寝,一觉醒来,李践的手机丢了。我们怀疑对门的女子,她是名站街女,妆扮妖艳,走过去一路都是劣质香水的味道。她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房,也引诱过我们。我手头紧,她便露骨地向李践提议,用他的手机抵嫖资。

失掉心爱之物,李践没有暴怒,他面带不可思议的微笑,表情有些难堪。他盯着对过那扇紧闭的房门,让我猜一猜门后的故事。我说,她在摆弄你那件宝贝,假如我们破门而入必能捉贼捉赃!他摆摆手,突兀地讲起前次那个梦的另一片段。他说,昨晚他还梦到来着,可惜只记住一点,每每如此——

我来的地方,                         

我早就来过,先于我。

我将热恋,

爱上一位不纯洁的姑娘。

我们彼此俘获。

纠缠。这是梦的因果。

我们就此分别,我和我的诗人兄弟。我搬到安东路,毗邻三浃街。我不敢跑远,生怕火车带走我的灵感,就像船舶载走李践的诗性。老实说,听不到火车我反倒不会思考了。李践也是,少了船来船往他的思绪就没了着落。李践搬进一座小区,前朝瓯江,客轮、货轮日夜不息,那女人陪着他。她拿了他的手机,事后大方地承认,直言会补偿他。

我和李践渐行渐远,我埋头构思故事,塑造人物。李践成了居家男人,他没有间断写诗,但投入的精力大为削减。他得赚钱供养那女人。她爱上了他,或者说缠上了他,但她远不如一只金丝雀好养活。我多次碰到李践摆街边摊,袜子、鞋垫、打火机、皮带什么都卖,颇有小商小贩的派头。但城管一到,他便现了原形,只顾跑路,撒了货物,可见对经营之道,他还不够纯熟。

那会儿我也自顾不暇,第一批小说面世后,我很快陷入危机,江郎才尽似地复制自己。我害怕了,停笔,寻找大师引路。我阅读了数以万计的著作,不亚于福楼拜为创作《布瓦尔和佩库歇》的阅读量,我选中了纪德。我觉得他和我最对脾气,读他的书,仿佛念我自个的作品,那些文句都是我想写,但还没来及写,或写不出的。他像我的前世,我是他的今生。

就在我潜心学习的时候,李践崭露头角,他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了不起,虽然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当中有首诗明显是向我致意的,但名字却不敬,叫《娼妓》。我们老长时间未聚,对他的情况我不甚了解,从这几句诗文里,我推测他处境不佳——

她是背德者,专叮傻瓜——

你接受你的谎言;

我默许我的虚假。

于是,她像伪币制造者:

在你兜里想着我;

在我包里惦记他。

果然,在酒馆“七分醉”碰头时,李践绷着脸,缄默不语。他是个快活的人,诗作又小有所成,竟然不吭不喘,一个劲喝酒,喝得吱吱有声。他邀的我,他不说话,我也不便开腔,陪他喝闷酒就是。喝着喝着,他低吟了一首柯尔律治的诗——

天鹅未死先唱;某些歌星

若未唱先死,倒也清静。

李践坦言,他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上次那首诗(指《娼妓》)是他梦境的又一部分。他的女人,自从跟了他之后发誓从良。他相信了她。为了向她证明好日子无需出卖皮肉,他不辞辛劳,摘掉诗人的桂冠投机倒把,到处跑腿。她呢,肆意挥霍,像存心与他为敌。他不计较,只泡在酸楚中唱响他的诗歌。

尽管李践全力维持,日子仍如桌上的菜肴一般清淡。她很快过腻了,暗自怀念往日奢华,放荡的恶习像狗吃屎一样难改,终于她搭上了一名酒吧歌手,还和一位调酒师眉来眼去。我说李践干吗吟诵“柯尔律治的诅咒”,原来歌星染指了他的女人!

兄弟,你说我该怎么办?李践问。我想了想,说,大不了戳穿她的妓女身份,向那歌手。李践否决了这一方案,他说,那俩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我想说忘了她吧,但李践的脸色制止了我——也是,他若能斩断情丝,哪还有这般烦恼,也不必请我拿主意了。李践喝干所有的酒,眺望窗外,思绪翩然。他说,他准备带她回趟宜昌的乡下老家,先乘车赴湖南,然后走水路,从长沙登船,顺湘江北去,入八百里洞庭,再溯江而上,过万重山,抵三峡,看沿途风光旖旎,好好消磨、享受一番生命。

李践的家在山之巅,山顶有片平地,刚好够他家居住。李家房屋是木质的,冬暖夏凉,飘着木材的清香。李践的父母是地道的山民,天性淳厚,待人热和。我能想象,此去他们可以摘野核桃,骑小野马,说不定还会因为漫山的野猴挑衅,用坚果和那些畜生打上一架。

临别,李践手蘸酒水,在桌上赋诗一节。他前头写,字迹后面干。那是他梦境的最新部分,今早才梦到。我看了心惊肉跳,忐忑不安——

结局是一把屠刀。

我看不清刀把:

不知她宰我,

或是我杀她。

反正有一个先死,

谁后还重要吗?

他们一走仨月,好去好回,旅行顺利,倒叫我白忧惧一场,唯恐他们生出什么变故。不料,我一口长气没出完变故还真来了,那女人突然失踪,只给李践留下四个字:不要找我。说得轻巧,李践怒气冲冲,将歌星和调酒师分别揍了一顿,直打得他们不敢撒谎,事实是,她的行藏他们也不得而知。

后来,李践发疯一般闯进周边的各座寺庙,为难出家人,大爆粗口,甚至动手,结果被僧人群殴——他不知怎么搞的,记起了那女人信佛,但又不确定。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邻居们调笑说,诗人李践的女人骑着一头秃驴私奔了,难怪他这么痛恨和尚。

这等局面,我爱莫能助,对李践连句劝慰话也说不出。我正惭愧,接到他一条短信,他说,他可算做完了那个梦,以下便是最后一段——

你的作为凶残、荒诞,

离奇难掩。

世上总有一双眼睛,

长夜未眠。

别抱侥幸,先死的已死,

你紧随后面。

李践接着说,一切都应验了。你知道我深爱柯尔律治,你猜怎么着,今天清早我打开门,一个瞎眼的叫花子站在门口,他好像在等我,他朝我伸手请求施舍,并递给我他的残疾人证,上面有他的照片,我瞟了一眼,照片里他的眼睛好像忽闪了一下,我一惊,只听他背诵了一句柯尔律治的《老水手》。兄弟,一个叫花子呀,还瞎着眼——

谁该听故事,该听劝诫,

我一眼就能识别。

末了,李践说,太圆满了,现实与梦,天衣无缝。我逃无可逃,时辰已到。

至此,李践再无音讯,我想不出他能去哪儿,报纸说,今年钱塘江涨潮,卷走了多名观潮人,我就想李践是否为其一呢?科幻杂志讲,UFO的出没使地球上每年有不少于30人成了外星生物的俘虏,我也想难道李践在外星系做着奴隶?……

房屋租赁到期,我去李践住处清理东西,房间不大,井井有条,气味里嗅得出这儿曾有过温馨;杂货不多,除一叠诗稿,一堆灰烬,别无他物。收拾停当,出门时一只脏手拦在我身前,是那个叫花子,两只瞎眼望天,眼球发白。他求我行行好,又拿出他的残疾人证。我在他搪瓷缸里丢了一枚硬币,立刻疾步走开,我没接他的证件,更不敢看他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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