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博尔赫斯
他用丰富的叙事手法创造了一个迷宫式的小说世界。
这话是关于博尔赫斯几乎达成共识的评价。不仅外面的评论如此,“迷宫”这个词本身也是博尔赫斯在他的作品里经常使用的,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而“小径分岔的花园”本身也是迷宫式小说的一个象征。
想要进入博尔赫斯的迷宫似乎并不太难,----如果你在进入它之前有足够的耐心区分明白小说中人物的话,----博尔赫斯笔下人物的名字多是由三部分组成的,他在叙事的过程中有时候用名字的前部分,有时候可能就换成了后部分,这个人物如果还有别名,情况就要复杂些。而故事里如果再多几个人物,有时候还没进入故事你可能已先被名字搅糊涂了。
想要走出他的迷宫也不困难,他的故事就如有一根线将你相牵,任其沿途如何迂回曲折,最终你总能走出来,而且在走出的时候你会发现出口和入口竟然在同一个地方,而你所走过的又绝不是返回或者重复的路。在这个入口又是出口的地方,这一路曾经带给你的疑惑都将豁然开朗,你禁不住对迷宫大为感叹,然而想要用语言描述这沿途的风景却显然又力不从心,因为它绝对不是一条笔直的路,让你放眼就能尽现所有的景观,它的美恰在它的丰富和繁杂,“小径分岔的花园”,也许正是他作品最妥帖完美的评价。
如果说博尔赫斯每一篇小说都可以算是一个迷宫,那么他的整部小说集就真是一个迷宫世界了。在关于它的阅读经历中,我是顺利地出入了每一个小迷宫的,简直有点洋洋得意而有些对之不以为然了。“学问贵能得要,要进得去,还要出得来”,这话好象是梁漱溟说的吧,在博尔赫斯文字构建的这个大迷宫世界里,我真有点进得去却走不出来的感觉,阅读的过程曾经有很多的感悟和意外的惊喜,而以为真的读懂并想要文字表达时,却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
在一次次不甘心放弃这种努力的过程中,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个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老人脸上(相片),他那时已经很老了吧,一只眼睛的眼皮已经垂下来,似乎看不见了,然而他的嘴角依然挂着含而不露的微笑,慈祥中带着哲学的沉思。
这是和鲁迅、卡夫卡一样让我无限景仰的文学大师,他的写作惯以第一人称叙事,而且故事中这个“我”大多数时候又并不是他自己。就如《扎伊尔》中写的“我忙于写一个幻想小说……,用第一人称讲故事的人是个苦行僧,住在荒野,与世隔绝……”。小说中他依然出场,然而大多是在引言里在故事外的,他的身份就是小说家,名字就叫博尔赫斯,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眼睛已经看不大清楚了。小说的方式,是他在听别人用第一人称讲故事。
然而小说的叙事又绝对不是我所描述的这么简单。如《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以第一人称叙事的是青岛大学一个叫余准的英语教师,他是在英国为德国服务的一个间谍。在身份暴露确定要被杀之后他迅速作出一个决定,从电话本上翻出一个名字,就坐上了去那个地方的火车,总共有四十分钟的路程。这个过程是惊险的,要抓他的理查德.马登跟着火车跑了很远。他到了电话上那个名字所在的地方,接待他的是汉学家艾伯特,他向他介绍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交谈是愉快的,他因此知道了这个花园它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部小说,迷宫一样的小说。他们谈得很投机,就在马登出现之前,他拿起枪杀害了这个汉学家。他说“我很糟糕地取得了胜利”,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是用杀害一个叫“艾伯特”的人这种方式向德国通报了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名称。
这篇文章很大的篇幅在讲“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个迷宫式小说的寓意,而又以一个侦探式的故事贯穿始终,阅读的过程跌宕起伏,真是惊异不已。
《刀疤》的叙事更特别。在前面的引子中说博尔赫斯碰到了这个脸上带刀疤的人,问他关于刀疤的故事,那人就讲了。在讲之前他说:“不论情节多么丢人,多么不光彩,我都如实讲出来,不打折扣。”他是以第一人称讲的故事,故事与战争有关。在这个故事里,他说到队伍中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叫穆恩的男人,长得瘦小又窝囊,而“我”是他的保护人,一直给予他很多帮助。后来因为穆恩的告密行为,“我”拿刀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印记。讲到这里他说,“博尔赫斯,你我虽然素昧平生,我把这事的真相告诉了你。你尽可以瞧不起我,我不会难受的。”这话说得有些让人奇怪,小说中博尔赫斯也是在继续打听穆恩后面的情况,并等着他讲下去。然而“他呻吟一声,怜惜地把那条弯曲的灰白伤疤指给我看。”到了这里读者也才如梦方醒,原来讲故事的这个就是“穆恩”,他把人物颠倒过来,用这种方式讲故事,“为的是能让你从头听到尾。”读完这篇文章的感觉真是奇妙极了,同样是第一人称叙事,博尔赫斯丰富的叙事方式让人不能不感叹:小说原来有无穷的阅读趣味和穷不尽的写作可能。
博尔赫斯的小说是丰富多解的,对于读书更想读人的我来说,他在文字里关于自己心迹的叙述更吸引动人。所以在《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本书里,我特别注意到他的《另一个人》和《1983年8月25日》。这是博尔赫斯用“梦”或者虚幻的形式和他自己的对话,是完全关于他自己的对话。
《另一个人》写于1969年,是以70多岁的博尔赫斯的名义写的,和二十几岁的他在河边的一条长椅上的对话。在这篇文章里,他回顾了自己的过去。
关于自己的写作,他对年轻的自己说,“我不知道你写了多少本书,只知道数目太多。你写的诗只讨自己喜欢,写的短篇又太离奇。”
关于自己的眼睛,他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也会几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见黄颜色和明暗。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象是夏天黑得很慢。”
在这一篇文章里,看得出七十多岁的博尔赫斯对生活还是乐观的,他对自己的作品看得很平淡,对自己的失明也没觉得“很悲惨”。他很怀念年轻的时光,对于那个年轻的自己,他说,“我没有子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的亲生儿子还亲切。”
而到了《1983年8月25日》这篇,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已完全不同。我曾试图查证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是否就是1983年的8月25日,没找到答案。虽然这里是以一个61岁的老人的口气写的,写的是在某家饭店的某个房间里和84岁的自己梦中的相遇。然而我感觉那应该就是在1983年84岁的时候写的。这里的对话,比起《另一个人》中七十岁的博尔赫斯要悲观许多。
关于自己的作品,博尔赫斯之间有这样的对话:
“你将写一本我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书。到1979年,你可能已经明白,你所谓的著作不过是一系列的草稿,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稿子而已……”
“但是最后你明白你已经失败了。”
“比这还要糟糕,我明白那是一部最伟大意义上的杰作。我的良好愿望没有超出那头几页,期余的尽是些迷宫、剪刀、自认为是幻象的人……”
关于他的眼睛,他说:
“我可怜的博尔赫斯,我能给你说什么呢?你已经习以为常的不幸将会再次出现。你将一个人待在这个家里。抚摸没有字母的书本,还有那斯维登堡奖章和画有联邦十字的木头方盘。失明并不是什么迷雾,它是一种孤独。你将回到冰岛。”
这篇文章里的悲观和绝望读着让人心痛。“写作是身体的语言史”(谢有顺语),在许多小说中博尔赫斯都没回避自己的身体,在多篇文章中他多次提到自己看不大清了,然而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估计当时是已经完全失明了,而失明带给他的不便让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厌恶。下面这段话更能看出当时的心情:
“为什么好象我对你说的话会使你很不高兴?”
“因为我们太相象了。我讨厌你的脸,那是我的讽刺画;我讨厌你的声音,那是我的仿制品……”
“我也一样,”他说,“所以我决定自杀。”
在这两篇文章里,比较有趣的是博尔赫斯都提到他们对彼此撒了谎,都在纠缠是哪一个做了梦的问题。我不想去关心这是为什么,我在其中感受着的,是这个老人愈来愈绝望的心境。
上帝有时是爱恶作剧的,他让他拥有了庞大的图书馆,同时,双目失明。他在诗里这样对自己说:
你手写的文字,口出的言辞
都像尘埃一般一文不值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
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
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
——不,并不!你不是别人,你是博尔赫斯。独一无二的迷宫创造者,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