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结束,去看看孟子。
每一次来邹城,只要时间许可,都要去看望一下这位老先生。
一是给自己找找魂儿,二是让自己扎扎根儿。
孔门四圣里面,最让我敬佩的就是孟老夫子。说不清什么原因。就是感觉他真实。像小时候的邻家老头儿,留了一撮山羊胡子,嘴一噘一噘的,透着一股子犟劲儿。老人家也确实犟,不光骨头硬,脾气倔,而且言辞犀利,得理不饶人。这一点读他的书就能感觉的到。
比如说在齐国,齐宣王为了表现礼贤下士,说好了要去宾舍里面看望他,可临行前由于听信了小臣的劝阻,就又取消了。这下惹恼了老夫子。坏脾气上来了,竟然以牙还牙,而且还变本加厉。你不是说好了来看我而又不来了吗? 那好,我也照葫芦画瓢,看看谁是狠角儿。第二天,他先让人告知齐王,说要进宫觐见。可等齐王准备好了接见,他又临时派人去说,病了,去不了了。你看这事弄得,害得齐宣王白等了半天。本来这件事到这里也就算扯平了。打个平手,面子上都也过得去。可老人家偏偏还不肯罢休,非得分个输赢出来。托病不去见驾到也罢了,还非要招摇过市呼朋引类。学生不解,他竟然振振有词的说: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不摆明了不给君王面子,让君王下不来台吗?
咱孟老爷子摆的就是这份谱,要的就是这个派。要不然也不会说出“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这么震烁千古的话来了。在他看来“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意思就是“怕你个鸟?”
再比如,他去拜会梁惠王,竟然上来就给人家一个下不来台。人家问:老头儿,大老远的跑来,有什么高见,能让我们获利啊?这话一听就不对撇子。老人家一边皱眉,一边摇头,连说了几句“忒俗,忒俗,你这人咋这么俗啊”。“你怎么眼里光有利,而没有仁义呢?坐直了,听好了,听我老人家训诫训诫:你想着怎么对你的国有利,手下的官员想着怎么对自己的家有利,老百姓则想着怎么对自身有利,这样上下交互着争逐利益,你这个国家可就危险了,你这个位置可就难保了。因为都想着对自己有利的话,“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如果人人都把利放在义的前面,那不夺取全部,是不会罢手的。而仁爱的人不会抛弃亲人,重义的人不会不顾君主。所以你还是多考虑点仁义,别铜臭熏心,张口闭口都是利了。
你听听,这一通连训带斥,搁谁身上也架不住啊。也多亏人家梁惠王心量大,脾气好,不但没怪罪这位倔老头儿,还连连点头,直夸说的好。不过也不能责怪孟夫子,谁让你当国王的不明理哪。一国之君连头轻蛋重都分不清,能怪人家教训你吗?这还是看得起你,瞧你是个可造之材,才这么苦口婆心的。搁在你儿子身上,他老人家就更不客气了。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梁襄王是梁惠王的儿子,孟子见完他之后,直接就对人说:远看不像个国君的样子,近看也看不出让人敬畏的地方。没个正形儿,自然就无威。无威也就当不好君主。当不好君主,孟子也就懒得给他多费口舌。
就是这么倔强,就是这么傲气,就是这么硬。没办法,谁让咱肚子里有好货哪。你拥有的,无非就是高堂华屋、声色狗马,我不稀罕,我不屑一顾。我拥有的是仁义,是一肚子两肋巴的治国安家良策。我有资格清高。我有资格骄傲。我有资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有资格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因为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我可以“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你行吗?你不行。因为先贤李耳说过: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你名利心太重,所以得到荣耀和屈辱都会担惊受怕。更害怕祸患加身。我仁者无惧,智者无忧。我心怀天下苍生,早已把生死和功名利禄置之度外。所以我才能“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才能“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
这就是孟子,一个两千三百多年前,敢于直立朝堂,面斥君王的牛脾气老头儿。
千古一人大丈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诸子百家,儒道墨法、阴阳纵横。孔子温和隐忍,老子世故圆融,墨子坚忍自虐,韩非冷酷刻薄,苏秦、张仪毫无底线……只有孟子,始终高昂着不屈的头颅,挺立着坚硬的脊柱,为天下苍生奔走呼号。试图唤醒在上位者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和是非之心。唤醒掌权者对黎民百姓的一点点悲悯和慈爱。
“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时至今日,又有谁敢于对上级领导说这种话呢?
只有孟老夫子,完美的体现了传统读书人的风骨、气节和担当。
窃以为,孟子之前的读书人是坐着的,像老子和孔子。他们神定气闲的坐在君王面前,温和、冷静又不失圆融的应答着君王的询问,陈述者自己的见解。孟子之后的读书人是趴着的,只知道仰君鼻息、顺承君心。甚至都没有与君王对视的勇气。再到后来,就成了跪着的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该跪不跪是憨子。面对强权,膝盖不由自主就软了下来。剩下的也只有嗫嚅着读圣典,惶恐着揣君心,忐忑着摩圣意。领会都唯恐不及,更遑论半点儿主见了。
孟子是受到过庙堂驱逐的人,府、庙自然比不上孔老夫子的堂皇气派。殿小门矮不说,且显得寒仓破旧。洪武三年,新晋皇帝朱元璋读《孟子》,读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节,不觉龙颜大怒,雷霆大发。遂下令把孟子撤出孔庙,取销了孟子配享孔圣人的政治待遇。后来虽然在大臣的苦苦哀求下,恢复了配享,但仍命人删削了瞧着不舒服的字句。删减内容竟然有八十五条之多。并严命"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
这怪不得朱大皇帝。要怪也只能怪孟子不合时宜。任何一位皇帝见了这样的话也会不高兴啊:"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话也多亏他老人家早说了一千多年,要搁在后世,还不直接给判个大逆不道之罪,推出去斩了。
孟庙、孟府的建筑陈设无需多说。他老人家就是活着也不会在意。倒是大门内的左右两坊颇有些讲究。左名"继往圣",右名"开来学"。这两句话放在孟子身上,再贴切不过。除了继承孔圣衣钵,更重要的是为儒家思想浇筑了钢筋混凝土一般的坚硬和刚强。虽然后世儒生大多有辱孟门,但他老人家对孔儒的贡献还是功不可没的。
这正像第二道门楣上的匾额所写:泰山气象。
我去时,恰逢孟府的流苏和木香花苞初绽。流苏清白高洁,风操独标。木香又名千里香,花香雅静清远。这在初夏的午后,尤显高贵。
“泰山岩岩,鲁邦所瞻。”
唯孟老夫子堪称真正的泰山气象!
天地长存,浩气不灭。后学不才,不敢望夫子之项背。唯作此文以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