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矿,矿主就是八十三岁的母亲,矿藏就是她沉淀一辈子的故事。
她热爱讲故事。翻“陈年老账”是她的得意之作,让人听得意犹未尽。我的拙作《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便是母亲在饭桌上与我们闲谈时创作的。
母亲讲故事时,必须善听。吃饭时停下筷子注视着老人家,否则冠已亵渎之罪;歇饭气时放下手机撒娇似侧耳倾听,否则换来满脸不悦。每每听着母亲讲故事,我总有一种幻想:母亲摇身一变成善鼓琴的伯牙,正在眉飞色舞弹奏她的名曲——《高山流水》,我则是善听的子期,撂下担子念她所想,接口里射出的话匣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一
八月桂花香。大哥家门口的桂花树成了闲聊的好住处。惹人可怜的花儿害羞地藏在绿叶中,悄无声息送来淡淡的花香,三四条红凳子在阳光下蹭得发亮。我松松垮垮坐在凳子上,眯缝着小眼睛瞟了桂花树的小黄花,左手一杯清茶,右手一部手机,准备开启简单惬意的休闲模式。母亲凑过来了,孩子似的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看啥呢?耀妹子。”我赶紧把手机放在一旁,附和老人家:“没啥好看的,伤眼睛。”母亲笑了,我嗅嗅桂花香儿,乡下空气就是好。
“前几天,我去老家看了一下,冷冷清清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村里没几个老人了……”老家在铁路附近,从镇上出发大约半个多小时。母亲腿脚不方便,舍不得花钱租摩托车,这双脚织布似的穿梭在简单的两点一线。
吝啬的竹鸭、勤劳的碧云婶、精明的桂英嫂子从母亲嘴里翻出来,我默默地听着,脑海里也来到儿时记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从内心蹦出来。“各有各的屋,莫在我屋里吵吵吵……”,邻居老鸭最不喜欢孩子们到他家玩耍,一看见就会拿竹棍子赶人,久而久之就被娃们记恨,一直“竹鸭竹鸭”叫着。大儿子老高也随父亲古板,古铜色的脸一年四季没有笑容,常年抽着旱烟养一群鸭,到头来连老婆都没有讨到,成为村里第一个光棍。
“老妈,老高还在放鸭不?碧云婶跟着大儿子?”一连串的问题射出来,想来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
母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挪挪凳子靠近我,张口就来。“肯定放啊!他又没别的本事,不爱说话,还好你碧云婶身体硬朗,种田卖鸭蛋挣点钱也能活下去。”老高虽然是闷葫芦,但也是孝子。他非常敬重他的老母亲,吃香的喝辣的谈不上,柴米油盐却一样不缺,一直自食其力过简单的生活。村里干部想给他脱贫,他大手一挥:“我不贫困,有手有脚,不用。”记忆中喜欢蹲在地方墩子的老高不太招人喜欢,嘴里一口黄牙熏得娃们不敢靠前。听了关于老高的“陈年旧账”,我顿时肃然起敬。
风来了,下起了一场桂花雨。一朵嫩黄色的花儿溜进了茶杯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宛如跳着动人的华尔兹。不,这划痕就是村里的人儿,那么地模糊,那么地清晰。
二
“日本鬼子真可恶,他们见人就杀,见女的就叫花姑娘的……”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看到《金陵十二钗》电影片段就气不打一处来,站起来指着电视屏幕大声斥责。八十高龄的她,遇到不平之事依然火气那么旺。
泗汾荷塘,山沟沟里。“鬼子也摸到山里来了?”70后的我生在和平时代,迫切想了解战争的残酷。于是,缠着母亲讲鬼子进村的故事。
母亲稳定了情绪,喝了一口茶,回忆起当年的恐惧。
“当年,我才4岁。听你外婆说鬼子进村了。怕啊!村里人都往山上的洞里跑,鬼子走了才敢出来。你外婆在灶台上抹了好多灰在我脸上,说这样就丑,不会让鬼子看上……”天啊!电影桥段就发生在母亲身上。我不由得抓紧母亲的手,生怕被鬼子活吞了。
“不过,鬼子捞不到东西就会走。山旮旯穷得叮咚响,鬼子扫不到啥,只好转移了。我没见过真鬼子,只是一听鬼子就和你外婆舅舅赶快进防空洞。防空洞是大人挖的,可以躲十来个人。”我见过防空洞,家附近就一个黑漆漆的洞,藏在杂草丛生里,刚开始以为是蛇洞,异想天开斗胆掏蛇蛋,可刚来到洞口就越瘆得慌,最终吓得落荒而逃。
母亲越讲越激动,干瘪的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一个劲儿比划着,恨不得把鬼子从屏幕里赶走,否则难消心头之恨。老人家有高血压,可不能情绪化。我眼珠子骨碌儿一转,打趣道:“难怪老妈嫁给老爸啦!军人就是你的避风港。”母亲一提父亲就乐了,帅,腰杆儿笔直笔直,是真男人!父亲在天堂生活已经快五年了,他依然是我的骄傲。每次提起父亲,母亲嘴里就不由自主射出一箩筐的故事。她是天生的大嗓门,说起话来叮咚响,还自带一阵演讲气场。“想当年,你爹那是一个帅啊!有连长级别的都看不上,看上一个小小的排长。都是苦孩子,谈得来,合得来……”说着说着,在灯光下的母亲直起了腰,脸上显出一种好久没有过的光芒。军人,打仗,夜校,算盘,军绿色书包……这些词语从母亲口里蹦出来,重新从我的脑海里翻晒出来。于是,一个孤独的深夜,我再次寻找记忆里的父亲,敲打着键盘,《我的父亲》就在此刻变得鲜活起来了。
三
周日,依然是探望母亲的日子。我紧紧地攥着《文笔峰》第59期打的去乡下看望母亲,杂志里有母亲的故事——《不一样的“八零后”》。
走进熟悉的拐弯处,老母亲正在门口翘首以盼,盼着满女回家。
“老妈,我回来啦!”我习惯性的问候她,她咧开嘴笑了。
饭桌上,三个菜。煎豆腐、清蒸鱼、菠菜,都是我最爱吃的菜。我瞬间被融化了,娇滴滴地说道:“好好吃哟!”母亲一听,筷子更勤了,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絮絮叨叨地念着:“教书辛苦,没吃啥好的,你多吃点啊!我不吃鱼,怕鱼刺……”吃着吃着,盛鱼的碗不知什么时候移到我的面前。母亲却如同一个考官,密切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稍一停筷,必口诛笔伐。
“老妈,以后不要蒸鱼了,你又不吃。”我看着碗旁边一堆鱼刺小心翼翼和母亲商量。
母亲脸露不悦,数落起“你一直都爱吃鱼啊!想当年,你吃鱼被鱼刺卡了都有好几次,还是我逼你喝醋……”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把我当贵客款待,继续往我碗里夹鱼,不一会,一碗鱼被我啃光了。母亲乐呵呵倒了鱼汤尝尝,只听到嘴巴吧唧吧唧响。
一根根鱼刺横七竖八倒在旁边,我的思绪随着母亲的吧唧声回到童年。屋檐下,一个脸涨得通红的女孩在拼命咳嗽,似乎要凭洪荒之力把鱼刺咳出来。旁边一位中年妇女手拿醋瓶,不停比划着。眼泪出来了,一根鱼刺被逼得走投无路逃出来了。
“你还喜欢捞鱼,人家姑娘能捞鱼卖钱,你倒好,只能糊你这张嘴……”母亲看我添饭更开心了,又继续翻着我的鱼账。
抄网,农村捞鱼的一种简单工具,两个竹竿交叉成拱形,四角撑着一张“渔网”。我母亲被我嚷嚷得头晕,买了两个抄网。天没亮,我担着抄网去池塘捞鱼,一早上的成果本来答应留着给母亲晒成鱼干到集市上卖钱,结果每次都忍不住嚷嚷着要煮着吃。清汤小鱼一下肚,第二天又和伙伴们捞鱼去了。伙伴们笑我好吃,我满不在乎,依然乐呵乐呵盯着抄网等鱼上钩……
一碗清蒸鱼见底了,我把桌子收拾好,趁着歇饭的功夫拿出《文笔峰》开始“上课”了。
《不一样的“八零后”》是谁呢?七零后卖起关子,“八零后”竖起耳朵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