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过要是成名了会怎样?就像你说的,终于有一天有很多人来访。”
“哈!我希望那样……”梵先生眼睛里的光更加闪烁,他的脸竟有些潮红,不知是啤酒的作用还是我这一问勾起他内心的热望。“……但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情形。我希望至少能靠画画为生……现在还不可能,将来一定会的,我还在训练自己的技巧和能力,我每天在不停的画。但……结果还不怎么令我满意。”
这是他身上的一种倔强,他小时候画的画几乎都遗失了,据说还不错,但算不上天才,跟毕加索没法比。其实,每个孩子都会画画,只要是个大体正常的孩子,你给他笔和纸,奇奇怪怪的各种造型和线条就逐渐呈现。这一行为定是先于学会写字,或者说画画就是孩子们最早的文字,也是人类的。不过没有人把小孩子的画当做艺术品,也没有人把几万年前的洞窟里的壁画当做什么不得了的艺术作品,而是仅仅当做文明存在的证据。所以,据说梵先生最早画的一张《猫》就被撕了,也许是他自己撕的,也许是母亲撕的,说法不一。不是天才儿童的梵先生年少时总是从学校逃回家里,因为他无法融入那个集体。孤僻的少年长大后做过的所有正式职业都不成功,所以他转而拿起画笔,这是几乎每个人都会干但极少有人能干的很出色的事。一条最容踏上的,艰辛的,贴近灵魂的,绝境。这不是一位天才的自然迸发,不是灵魂深处的热烈渴望,甚至不是使命,而仅仅是他唯一能做,唯一能相对比较容易掌控的事。如果连这件事,这件小孩子都会做的事,都无法得到别人认可,那他还活个啥意义?
“你最近在画什么呢?”我故意问。
“我在画田野,画人,普通的人,正在劳作的人……呃……我的画都放在房间里了”他指指楼上。
“啊~不,不,你不用现在去拿,先把晚餐吃完。”他已经站起来一半了,我伸手示意他坐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果真如孩子般纯真,随时都可以掏出他的一片赤诚。
“我很想看你的作品,不过来得及呢!我们先聊聊天。”我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看着一汪极净的清水。
“你为什么要画劳作的人?”
他边嚼边说:“您一定知道米勒吧?他那幅《播种者》,我已经临摹过好多遍了。”
我点头,他继续说“米勒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甚至可以叫他父亲!他表现的那些劳动的人简直是太棒了!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身体上的力量与呼吸!”梵先生有些激动,一粒食物的碎屑从他口中飞溅而出。
“是的!是的!但是有些上流的人好像并不买账……”我在挖空心思回忆学过的西方艺术史,但表情上要显出很专业的样子,好像是亲眼见到的一样。
“他们一开始当然会这样!不然他的作品早就应该受到认可了。不过《播种者》入选沙龙展了以后情况就不同了。您知道,时代变了,那些达官显贵们不变也得变!”
哦!是的,我突然想起来了!1848年是法国二月革命,那幅画正好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声音,一种发自底层民众的反抗之声。米勒作为巴比松画派的代表人物一直住在乡下,在为老百姓们发声。梵先生整日行走在乡间写生也是受到这一革命思潮的影响。啊~拜托我这点有限的记忆总算恢复了一些,大学里上艺术史课几乎都是睡过去了,这会儿到用的时候了忽觉有些后悔。
梵先生继续说着,没有察觉我脸上细微的变化。
“我觉得米勒画出了农民身上内在的神性,您不一定同意我的观点,不过‘神就照着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像造男造女’,(引自圣经)您瞧,我们人的长相都差不多,皇帝和农民从外表上看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想这指向真理,而米勒就把它揭示了出来——身份的卑微并不能遮蔽灵魂的高贵!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时代!”
梵先生越说越兴奋,啤酒从他晃动的酒杯里摇了出来。他的嗓音不浑厚,也不高亢,甚至还没有旁边池塘里的蛙鸣嘹亮。他长得也不漂亮,身材并不魁梧,从长相上来看他实在是太普通了,那枣核型的脑袋不容易让女生一下子生出好感。如果他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很难说我会跟他交上朋友。可以说,他这种神经质的表达方式,还有那不谙世事的接人待物很容易跟其他人产生隔阂。梵先生在家排行老二,他哥哥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他的生日恰好是哥哥的忌日。他母亲一直都没有真正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给梵先生起的名字跟他哥哥一模一样。那是多么悲催的情况啊!梵先生每到生日就要跟在母亲身后去墓碑前哀悼他从未见过的哥哥,墓碑上刻的是自己的名字。
我想梵先生的童年是何种状况呢?他过的幸福快乐吗?据说他家境不错,家教严格,可究竟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成年后的性格?我面前的这位红头发小伙属于哪种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