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竹
《红楼梦》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一般只读前八十回,情节自然极熟,但总觉得缺点什么。比方说,这样的一部伟大的残稿,究竟该怎么读方不负曹公苦心?
程高本的后四十回续书一向是被我排斥的,那不是《红楼梦》。
这部杰作无终自然是遗憾,但给它硬加上一个似喜非喜,将悲不悲的结局,则更是将前八十回给一并玷污了。叹惋之际,不免追问:残稿何残?
有趣的是,八十回的残稿,给了红学界一个近乎无限的研究空间。不要说关于后四十回种种猜测从未止息过,而且惊世骇俗的“新发现”也是不断涌现。倒真是应了书中“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旧句。弄得我们这些普通读者不得不瞻前顾后了起来:翻开书,只觉得字里行间处处都是暗示,一句玩笑,一首诗词,都可能伏延千里,应了多少回后的某个大过节。
前两天在图书馆随手拿了本蔡义江的《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
想起前几年,读了不少刘心武关于红楼梦的解读,对他不少观点都深信不疑,越发觉得红楼梦深不可测。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的酒令便牵扯出康雍乾三世的政治斗争来。以后再读这些诗词,便战战兢兢,不敢放过一字一句;文字的韵致,却消失殆尽。这样越读越累,如今已经很久不去碰这些诗词了。
现在翻开这本诗词鉴赏,却难见对于情节的探佚,只是单纯的词句鉴赏和对人物的品评。读了几页,第一印象是:诗好,词好,看着心情就很好。想想蔡义江也算是位红学大家了,所接触的研究的红学观点不会比刘心武们少,但作者却通过诗词的赏析,把《红楼梦》独特而高超的语言艺术耳目一新地呈现给了读者。无疑,会让一个爱文学的人很自然欢快地走进红楼世界,从而更爱文学,并因为爱而丰富了自己的人生。
阅读和审美的体验真实地告诉我,《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著作,虽然我不能确切地知道作者的本意是什么。我对这本书的看法是:执着于刺探《红楼梦》作者的本意究竟是什么,恰恰背离了作者的本意。《红楼梦》首先是一部小说,它反映社会现实,但它绝不照搬社会现实。所以得用看小说的心态来看它,它是文学作品,是艺术。别搞得和侦探一样,时间长了累人不说,还容易走火入魔。记得刘心武有个观点,说秦可卿病重的时候,有太医给她诊脉,开的药方里面有两味药:熟地和归身。他就认为,此处暗示了秦可卿生于宫廷斗争之中,又将会死于宫廷斗争。红学探佚已经到了连一张药方都不放过的程度,不能不说已经有一些病态了。且不说曹公有没有这样无聊,但看这样一种读经典的心态,实在不能称其为健康。
《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首先在于它的美感,将叙事文学的艺术之美推向了最高峰;而后是它承载的思想以及对生命和人生的体悟,这是阅读中品析“其中味”的重心;至于情节背后所隐藏的现实政治隐情则次之。自然,借助于红楼梦去研究当时的社会状态,世道民情也无不可;但如果要生搬硬套,非得挖出些“宫闺秘事”来,那恐非曹公本意了。宫廷隐晦,连史学家都不能探究明了,《红楼梦》只是一部文学作品,虽立足现实,作为小说,又怎么可能事事有所指?处处有勾连?
我始终相信,曹公为人坦荡,这部用血泪写成的小说只是他人生的缩影,只是他面对时代的叹息。他的初衷,他的真情和痴心,在人,在人生、人情和人心,在由人情和人心所联结维系的社会——那里包含着每个人的人生以及彼此交织、碰撞甚至纠结着的人生之路。这样看来,人生甚至人心本身就难以万全,就是残缺的;那么,浸透生命和人生血泪的伟大的作品,残缺岂不意味着真实和基于真实的更加伟大的美吗?
残稿何残?其实,残稿本不残,只是感觉遗憾;这遗憾的感觉,让一颗真心更真切地认识了本真的自己和本色的生活;这样的认识,或许,是思想走向本然的圆满的开始。
残稿因何而残?不怪痴心曹公生命的残缺;怪的是,后人不解“其中味”。“谁解其中味”?没有人敢十分肯定地回答。
能够肯定的,是它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