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与孤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小的时候,在我们一群孩子当中,总有一个嗓门响亮、来去都风风火火的小姑娘,那便是小雀儿。她应该比我小四五岁。按照我们当地方言的发音,她的名字应该是读作“小巧儿”。

小雀儿其实是被买来的。那个时候买卖孩子在我们当地虽未到明目张胆的地步,可也不算什么罕见的事情了。多年要不上孩子的夫妇,眼瞅年龄越来越大,希望越来越渺茫,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买小雀儿那一年,陈老伯应该已有六十岁了。

陈老伯是个极稳当的庄稼人,一辈子没结婚,膝下无儿无女。看见别人儿女孝敬,陈老伯并不眼红,可每每在大街上看到老头老太太抱着孙子孙女心里便空落落的。有一次,还闹出了笑话。那天是村里的大集,陈老伯出门赶集,正往前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爷爷”,陈老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一声是在喊别人,陈老伯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周围的乡亲都笑他,说他想孙子想魔怔了。陈老伯自己也没想到,孤单了一辈子,到老了却越发地想孙子了。

买个孩子这回事其实陈老伯之前是从未想过的,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黄土已经埋了大半截,本想着就这么一个人把日子安安静静地过完。但缘分这东西有时候确实说不清。

当时村里有一户人家,夫妇两人多年要不上孩子,就打算买一个。买一个孩子这种事毕竟是不能见光的,我们当地管买孩子都叫“拾一个”。那个时候村里有专门为这种事情牵线搭桥的“保人”,从中挣个跑腿费。“保人”的作用不光只是牵线搭桥,万一买来的孩子有问题,也需要“保人”出面解决。卖孩子的也并不是人贩子,多数是无力抚养的夫妻,以外地人居多,本地人也有。

夫妇两人去找了保人,保人很快就联系到了合适的人家。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夫妇两人想要一个男孩,但是对方不同意,说只卖女孩,双方都不让步,最后只好作罢。

这件事很容易地就传到了陈老伯的耳朵里。本来只是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那么随口一提的事情,但是这点事情却像一股子风一样钻进了陈老伯的心缝里,让他的心里起了念想。他睁眼闭眼想的都是拾一个孩子的事情,可是转过头一想,自己老光棍一条,连个儿子都没有,拾一个孩子回来又怕村里人说闲话。况且自己一个种地的,一条腿都迈进了棺材,万一自己有个好歹这孩子谁来照顾呢。想着想着心里就打了退堂鼓。但是看到外面街坊邻居都有孙子孙女心里就又是一阵酸楚。

有些念头一起,就不是那么容易打消的。陈老伯翻来覆去纠结了好几天,最后把心一横,心里想着:谁爱说就他妈说去吧。转头就去找了村里的保人。

保人听说陈老伯想要拾一个孩子也是大吃一惊,但是并未多说什么,便把对方的情况告诉了陈老伯。要卖女儿的这对夫妻是外地来打工的,两人刚刚又生了个儿子,两个孩子实在是养不起,就打算把女儿“送走”。陈老伯其实并不关心这些,他试探地问了大概需要多少费用。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保人说出的数字还是吓了他一跳。那是他大半生的积蓄。保人看似无意地就夸起了那个孩子,说长得多么俊俏,性子多机灵……陈老伯并没有听进去,他早就打定主意了。他告诉保人,钱没问题。保人告诉陈老伯,她还得跟孩子的父母打个招呼,最终同不同意还得是人家说了算。她让陈老伯明天下午再来找她。

陈老伯等了一天又去找了保人,对方同意了,孩子第二天就能抱来。得知这个消息的陈老伯,心里反倒有些慌张了,他再三跟保人确认。保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肯定没问题,都跟对方说好了。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天,对方把孩子抱来了。来的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个头不高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半袖衬衫,衬衫上有些像是汽油的油渍,领口的扣子没有扣上,露出了胸口的部分纹身。在陈老伯把钱交给男人之后,那人清点了一下,又抽出几张递给保人,什么都没说就转头离开了。

于是,陈老伯就这样和小雀儿成了爷孙。

小雀儿其实不是她的本名,这个名字是陈老伯后起的。我们当地把麻雀叫做“家雀儿”,取这个名字可能是因为觉得贱名好养活的原因。

小雀儿当时应该已经有两岁多。陈老伯抱着小雀儿往家走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自己转眼居然就当了爷爷。他嘴里不住地念叨:“哎呀,我一个老光棍,没人要我了,你爸妈也不要你了,以后就咱爷俩过吧。”小雀儿肯定是听不懂陈老伯的话的,但是她伸出了她的小手,摸了摸陈老伯已满是沟壑的脸。

陈老伯一开始还藏着掖着,生怕被村里人知道了说闲话。但是农村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哪里能藏得住事呢?没过几天全村的人就都听说了。

村里并没有人说闲话,大伙知道陈老伯一人孤苦,倒也不忍心在背后说三道四了。不仅如此,陈老伯反而没少得了村里大伙的帮衬。从知道消息以后,村里的三姑六婆们就陆陆续续提着鸡蛋、奶粉或者小孩穿剩的衣服之类的上门来探望。那个场面当真是像极了来看坐月子的年轻母亲了。

陈老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一声声“小雀儿她爷”叫得陈老伯简直如坠云雾。他觉得是老天开眼了,可怜他孤苦了一辈子,临了给他送来了一个孙女。之前清冷的屋子好像一下子有了温度,连带着陈老伯的精气神都跟着往上升腾。他没事就爱抱着小雀儿出门溜达,谁碰见都要夸上几句“这小丫头真俊”。陈老伯的心里真是美极了。

当然,养个孩子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来说就更加困难了。好在有周围邻居的帮衬,小雀儿可以说是被周边几户邻居一起带大的。陈老伯有时候下地干活带着小雀儿确实不太方便,于是便托付邻居帮忙照看。小雀儿也因此有了不少二爷、二奶奶、三姑、四姨这样的长辈。

生活上,陈老伯节俭了许多,养个孩子到处都得花钱,不能苦了孩子,所以只能在自己身上精打细算,偶尔喝点啤酒的习惯戒了,抽的烟也从烟卷变成了二十块钱一斤的烟丝。日子虽然变差了,但是陈老伯脸上的笑却变多了。

小雀儿第一次开口喊爷爷是很意外的事。那天陈老伯从地里回来,去邻居家接小雀儿。临走的时候与人家客套了两句,就这个工夫,“爷爷”两个字从小雀儿嘴里脱口而出,声音稚嫩却十分地清晰。陈老伯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去死的。他赶忙答应,欢喜的心情溢于言表,当着邻居的面竟落下泪来。

原来孩子的一声呼喊,是足以让父母交出一生的。

小雀儿一天天长起来了。她不用再被托付给邻居照顾。陈老伯下地干活也总是带着小雀儿。小雀儿当真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着的。那个时候,村里人几乎没见过小雀儿下地走路,去哪里都是陈老伯背着或者扛在肩膀上。

村里人总是以此跟陈老伯开玩笑:“小雀儿她爷,你这么惯着,你家小雀儿都不会走路了。”

“瞎说,怎么不会走路?不会走路我背她一辈子。”

“嗨,不会走路将来怎么嫁人啊?”

“我背着她嫁人,她去哪我去哪?”

说的当然是玩笑话,但是很快陈老伯就真的背不动小雀儿了。小雀儿转而坐到了三轮车里,陈老伯在前面骑着车带着她一起去地里。小雀儿的懂事仿佛就是天生的一样,那个年纪的她居然就知道在陈老伯骑得费劲的时候下来帮他推车。陈老伯当然是舍不得的。况且小雀儿也帮不上多大忙,但是这一幕足以让旁人羡慕。

小雀儿那时候时常跟我们一群孩子玩。她是个心眼很多的孩子,而且非常活泼,一双小而黑的眸子总是滴溜溜地转,她果真跟她的名字一样像是一只麻雀一般机灵而活泼了。

小雀儿活泼却也调皮,而且她身上总有一种对谁都不服气的架势,尤其生气的时候,把男孩子都能追得到处跑。

调皮总归是容易惹祸的。小雀儿八岁那年的春天,陈老伯要下地干活。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爷孙两个正在院子里吃饭。陈老伯吃得很快,他要抓紧时间出门,所以吃了几口就起身去套车。饭桌上只剩下小雀儿自己。爷孙俩用的饭桌就是一个展开十字型的架子上放了一块木板,并不十分稳当。小雀儿吃饭的时候也不老实,总是东瞅瞅西看看。她忽然瞅见桌子旁有一只蛐蛐,就要伸手去抓,没想到蛐蛐跳到了桌子下面,小雀儿弯腰钻到桌子下面去抓,结果起身的时候撞倒了桌子,桌子上一整盆的小米粥全洒在了她的左胳膊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凄厉的哭嚎响起。陈老伯急忙跑过去,小雀儿的胳膊上已经被烫起了不少水泡,坐在地上抽搭搭地喊疼。陈老伯赶忙带着小雀儿去了村里的卫生所。

烫伤的恢复是个漫长而又磨人的过程。一开始是疼,后面是痒,严重的可能需要小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康复。伤口的疼痛让小雀儿晚上难以入睡,躺在枕头上不停地抹眼泪。陈老伯心里更急,可他也没有办法,只好不停地给小雀儿讲故事,分散她的注意力,等把小雀儿哄睡着了自己才睡。小雀心思也很细,她知道自己不睡爷爷也不会睡,所以总忍着疼痛装作睡着的样子。就这样,半个多月以后小雀儿的烫伤才基本康复。从那以后小雀儿的调皮收敛了许多。

诸如小雀儿这样的身世在村里其实是禁忌的话题,大人们有分寸,不会到处乱传。但小孩子往往容易口无遮拦。

有一次,小雀儿与村里另一个孩子起了争执。那个孩子眼见自己说不过小雀儿,就留下了一句“你没爸妈”,然后转头气冲冲地走了。

小雀儿好像是被点醒了一样。她突然很奇怪,好像身边的小孩子都有爸妈,但是自己只有爷爷。她之前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奇怪过,也从来不觉得没有爸妈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那个小孩子的语气却分明让她觉得没有爸妈似乎是一件很坏的事情了。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她跑回了家,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陈老伯。

陈老伯先是一愣,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的神色。他想到早晚有这么一天,便告诉小雀儿她的父母都出车祸去世了,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

听到父母去世的消息,小雀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是她当时还不能理解去世的含义,她并没有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反正她还有爷爷。

这件事情在小雀这里就算过去了,但对陈老伯不是。陈老伯转过头就拿着镰刀去找那家人兴师问罪了。面对着愤怒得似乎已经失去理智的陈老伯,那家人拉着孩子不停地认错。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也赶忙来劝架。他们没想到,和气了一辈子的陈老伯今天居然跟人红了脸。

陈老伯的举动是有效的,村里再没有人敢提小雀儿身世的事情。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小雀儿中考完那一年,还是从自己好友口中得知了自己是被拾来的消息。小雀儿是不相信的,她去找陈老伯求证。面对小雀儿的质问,陈老伯也只好如实告知。

小雀儿的心里一定是难过的,但她并没有为此大吵大闹,只是不如往日般活泼了,时常会一个人坐着发呆。

陈老伯明白,小雀儿有心事了。

一直以来,小雀儿都没有觉得自己没有父母是值得难过的事情,不如说她对于父母这一词汇其实没有概念。人对于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是无法做出想象的。然而没有父母是一回事,父母抛弃了自己则是另一回事了。小雀儿的心里好像也没有特别恨他们,也说不上想他们,但她确实有些想见他们。她的心里好像空出了一个洞,需要被填满一样。陈老伯对此心知肚明。

一天上午,陈老伯出门了,小雀儿一个人在家,正在打扫院子。院子的地面是用红砖铺成的,几天不打扫从砖缝里就会长出不少杂草。小雀儿正在收拾,这个工夫陈老伯回来了。

“雀儿啊,别干了,跟爷出去一趟。”

“去哪啊?”

陈老伯没回答,自顾自地去推放在院子角落的三轮车。八月份的上午,气温刚刚开始升高。小雀儿坐在三轮车的后面,陈老伯骑着三轮车往村外走去。

陈老伯要带小雀儿去找她的亲生父母。这个决定陈老伯在心里反复思量了好久。小雀儿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孩子哪有不想爹妈的呢?况且就算小雀儿现在不去找她父母,难保将来长大了不去。人总是要寻根的,自己拦不住。万一她要是真就不回来了呢,那自己就当是养了一只麻雀,养大了也就飞了。

陈老伯一大早就去找了当年的“保人”打听到了小雀儿父母的消息。没想到那两人竟然没离开,还在当地落了户,就住在附近的村子。

小雀儿不知道爷爷要带她去哪里,她以为是要去地里,眼见出了村,心里越发奇怪。于是再次开口问道,陈老伯依旧没回答。

陈老伯蹬着三轮车带着小雀儿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小雀儿疑惑地下了车。

陈老伯指了指门口说:“雀儿啊,下车,你亲生父母就住这,你去找他们吧。”

小雀儿一脸错愕的表情看向陈老伯,震惊于陈老伯刚刚的话。她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陈老伯挥手打断。

“去吧,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小雀儿有些不知所措地走到门口。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院子里有响动,肯定是有人在家的。她鼓起勇气推门走了进去。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正端着一个塑料盆站在院子里,小雀儿与她四目相对。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雀儿,问:“你找谁?”

小雀儿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找我爸妈。”

那女人一头雾水,又看了一眼小雀儿说:“你爸妈?你走错了吧。”

“我爷带我来的,说我爸妈就在这。”

那女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一副慌张又不知所措的表情,随后赶忙朝屋里喊道:“孩他爸,你快来。”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男人个头不高,赤裸着上身,脚上趿拉着一双布鞋,胸口处纹着一个狼头,十分不耐烦地说:“又他妈怎么了?”

女的赶紧凑到男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男的顿时脸色骤变。他赶忙扬了扬手说:“你走错了,这里没有你爸妈,你快走吧。”说完,男的就赶忙拉着女的进屋。女的还有些不情愿,小声地说:“再问问,说不准就是咱女儿呢。”

男的一边用力拽着她的胳膊,一边尽力压低着声音说:“你傻啊,她要是不更麻烦了吗?送走这么多年了,她突然回来保不齐是来要钱的。”

两人进了屋子就再也没有动静。院子里只剩下了小雀儿自己,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原来,血从来不一定是会浓于水的。

小雀不禁红了眼眶,她无可奈何地往外走。三轮车停在门口,陈老伯蹲在不远处的树阴下抽着烟。

“爷爷。”小雀儿哭着喊道。

陈老伯急忙扔掉烟起身跑了过去,跑到近前说:“不哭,不哭,跟爷爷说,怎么了?”

“他们不要我。”

陈老伯把小雀儿搂进怀里安慰说:“没事,咱不哭了,他们不要你爷爷要你。走,跟爷爷回家。”

小雀儿一边哭一边用力点了点头。一老一少坐着破旧的三轮车,顶着大太阳往来时的路走去。

小雀儿很争气,她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她要去县里上学了。而这也意味着更高的费用开销。靠种地的收入肯定是无法负担这笔费用的。

办法总是有的,陈老伯会趁农闲的时候出去捡废品来卖。为了节省开支,他把抽了多年的烟戒了,吃饭上也是能省则省,经常一碗盐水挂面就着一小碟咸菜就是一顿饭。

地里的农活对于陈老伯这个年龄来说已经不算轻松了,加上到处弯腰捡废品,劳累导致的关节酸痛经常让他疼得难以入睡,捡废品时不小心划破了手,他也只是抓一把土盖在伤口上。所有的这些陈老伯一咬牙就都过去了。最让他难熬的是见不到小雀儿。高中的时候小雀儿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在家里待一天半就又走了。他心里想啊,小雀儿一走他日夜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孙女。

小雀儿不在的时候,陈老伯咬着牙熬日子。爷爷,是个非常有力量的词汇。它足以让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人生中的诸多苦痛。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供我孙女上大学。他像一棵几近枯朽的老树一样,立在地上,纹丝不动地忍受着雨打风霜,只为了树枝上巢里的鸟儿羽翼丰满。

小雀儿读完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陈老伯苦熬的日子还得继续,好在小雀儿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平日里兼职也能赚些生活费,帮陈老伯分担一些。但是陈老伯的担子依旧很重。

陈老伯牙一咬,又是四年。

小雀儿大学毕业了,在县里一所初中当了老师。陈老伯的担子终于可以放下了,家里的地已经都包给了别人,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再种地了。可是陈老伯闲不住,平日里还是会捡些废品去卖。其实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只是他看到废品总也忍不住。之前在大街上看见废品像见到宝一样,如今让他把这些废品看作垃圾倒一时也做不到了。只是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骑着三轮车一个垃圾堆一个垃圾堆掏到半夜。他也可以闲下来凑到老头堆儿里看看下象棋,可以去大集上喝一碗羊汤再加两个烧饼,可以买二十块钱一斤的烟丝,想卷一根就卷一根。

他的人生终于只剩下了一件事,送小雀儿嫁人。他已经托了媒人张罗,只是物色了几个都不满意,村里的这些人他都看不上,自己的大孙女怎么着也得找个文化人。他幻想着小雀儿嫁人那一天,幻想着亲朋道贺,幻想着鞭炮齐鸣,想着想着心里仿佛就升起个太阳,温暖又明亮。

可惜天并不总遂人愿,陈老伯终是没有见到小雀儿嫁人。

寒假的时候,小雀儿回来了。她平时都住在学校的宿舍,只有周六日回来,每次回来一定给陈老伯带东西,东西并不贵,而陈老伯每次都像例行公事一样抱怨小雀儿乱花钱,转过头就跟周围的邻居炫耀。长辈对晚辈的这种抱怨是不足信的,只是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其实早就乐开了花。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爷孙俩闲聊了一阵就准备睡觉了。小雀儿刚躺下不久,就听到陈老伯在隔壁屋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小雀儿试探地问道:“爷,你没事吧?”

陈老伯粗重的声音传来:“没事,没事,老毛病了。”

小雀儿没在意。过了一会,陈老伯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小雀儿意识到不对,赶忙穿鞋跑了过去。陈老伯弓着身子,侧躺在炕上,张着嘴费力地呼吸,好像喘不上气一样,样子十分痛苦。

陈老伯的样子吓坏了小雀儿,村里的卫生所这个时候早已经关门,她赶忙给村里的大夫打去了电话。大夫很快就来了,但是陈老伯的情况他也无能为力,只好赶紧叫来了救护车。

陈老伯被拉到了县医院,情况稳定住了。县医院并没有查出陈老伯到底得了什么病,大夫建议小雀儿带着陈老伯去市医院做个检查。小雀儿小心翼翼地询问可能的情况。大夫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只是初步怀疑可能是食管癌。大夫的话让小雀儿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神情有些恍惚地走回病房,努力平复着心情,尽力不在脸上表现出什么。陈老伯已经坐了起来,倚着床头的靠背坐在病床上,看起来已经没事了。待在干净整洁的病房里,陈老伯的心中就开始忐忑起来,盘算着住一天要花多少钱。一见到小雀儿回来,陈老伯就嚷着要出院,说自己已经没事了。见到陈老伯精神头十足,小雀儿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觉得也许是大夫误判了。

陈老伯在医院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出院了。小雀儿心里还是不放心的,所以出院没几天就找了个借口带着陈老伯去了市医院做检查。两天后,小雀儿一个人去了市医院取检查结果。陈老伯得的确实是食管癌,而且已经三期,治愈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

食管癌是个极其残忍的病。癌细胞不断扩大会压迫气管,导致患者呼吸越来越困难,直至完全喘不上气来,被活活憋死。食管癌在中国的发病率不算低,但是治愈率并不算高,不过并非完全束手无策,及早发现并及早干预还是有可能治愈的。陈老伯的情况完全是被拖的。

很早之前陈老伯就发现自己晚上躺下睡觉的时候会有憋气的感觉,但是他侧身躺一会,憋气的感觉就会消失。他并没有在意这个情况,后来憋气的情况稍稍严重了些,他只能坐起来坐一会,等情况缓解了再躺下睡觉。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有些时候陈老伯只要躺下就会有憋气的感觉,他没有办法,只好把被子垫在身后倚着墙坐着睡觉。这些情况,小雀儿都不知道。

事情尘埃落定,小雀儿的内心反而出奇地镇定了。回去的时候,她一路上都在盘算要用什么借口才能骗住陈老伯,既要让他听话住院,又不能让他起疑心。

但陈老伯太了解小雀儿,小雀儿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一开始就被他看穿了。况且什么样的病非得去市医院治呢?加上之前自己发病时的情况,陈老伯虽然不清楚自己具体得了什么病,但是心中也明白,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陈老伯也没有太过悲伤,已经活了这么大年纪,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准备。他坐在炕沿儿上安静地听小雀儿说完,然后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正洒进破旧的院子里,照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上,陈老伯一言不发。

许久,他望向小雀儿,说:“雀儿啊,爷不治了。”

陈老伯话音一落,一路上积压在小雀儿心里的情绪像洪水般决了堤。她捂住嘴转身出了屋子。

后面的日子,陈老伯再也没有犯过病,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一如平常地忙里忙出。小雀儿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医院误诊了。可是现实并没有那么乐观,陈老伯晚上睡觉的时候明显感到憋气越来越严重了。

陈老伯每天也不是在瞎忙,他已经在着手安排自己的后事了。他去找了村里的木匠定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又偷偷给自己买好了寿衣。又去找了村里的赵大爷。赵家是村里大姓,赵大爷与陈老伯年龄相仿,在村里很有威望。

赵大爷正蹲在门口抽烟,眯着眼睛看向马路出神。见到陈老伯来了,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了过去。陈老伯抽出一根,也蹲在了一旁。两位老人一边抽烟一边聊起了家常。

聊着聊着,陈老伯突然话锋一转说:“我啊,得了点病,估计不太好治,小雀儿一个姑娘家家的,到时候还得多麻烦你。”

赵大爷先是一愣,随即转头望向陈老伯,眼神只停留了一下,又扭回了头,只淡淡说了几个字:“嗯,你放心。”同村生活一辈子,有些话从来是不必细说的,心里自然都懂。说完这些话,陈老伯掐灭了烟,起身离开了。

陈老伯没能撑过新年。没过几天,他又犯病了。这次的情况比上次还严重。他感觉好像有一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样,让他喘不上气来。陈老伯再次被送进了县医院,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大夫已经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告诉小雀儿即便现在入院治疗,陈老伯最多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小雀儿什么也没说,平复好心情回了病房。

陈老伯第二天还是出院了,他说待在病房里自己心里不踏实,况且待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他说这钱花得冤枉。

陈老伯回到了家里,这次犯病让他的身体快速虚弱下来。多数时间,他都是躺在家里的土炕上,他知道时间是真的不多了。一天晚上的时候他把小雀儿叫来一旁,告诉她自己把寿衣放在了哪里,又告诉她丧事可以去找赵大爷帮忙操办,自己已经跟他嘱托好,最后他挣扎着坐起身。小雀儿赶忙去扶,陈老伯摆了摆手,从炕上的柜子里掏出一块由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把东西递给了小雀儿。小雀打开一看,里面是整整六万块钱。

“这六万块钱,是我这些年给你攒的嫁妆。咱家人单,嫁妆薄了嫁过去我怕你受气。”陈老伯缓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啊,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老想着咬咬牙,撑到你嫁人,可是老天爷不成全我。不成全就不成全吧,人哪能斗得过天呢。”

小雀儿已经泣不成声了。

陈老伯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小雀儿的手:“不哭了,人都有这么一天。”陈老伯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你刚来的那时候啊,我就这么握着你的手,手才不大点儿,跟个小猫的爪子一样,一晃你都这么大了,真快啊……”

陈老伯拉着小雀儿的手絮絮叨叨又说了些话,声音逐渐含糊,他睁开了已经快要闭上的眼睛望了望小雀儿说:“行了,我累了,你也早点睡吧。”

小雀儿回了另一间屋子睡觉,她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睡了过去。

小雀儿是没想到昨天晚上就是永别的。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陈老伯已经自缢在院子中。他应是一心求死的,竟没有发出响动。

陈老伯就这样走了,小雀儿从此只剩下了自己。丧事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操办完,陈老伯被埋在了村口的一处坟地里。

陈老伯去世后,小雀儿就很少回村了。偶尔回来一次,也只是去清理一下陈老伯坟边的杂草,看看周边的邻居,待两天也就走了。

日子就像溪水安静地往前流,转眼三年过去了。小雀儿终于结了婚,对方是县里的,也是老师。婚礼那天,按照小雀儿的要求,接亲的队伍驶出村口时停了下来。小雀儿穿着白色的婚纱从婚车上走了下来,朝着陈老伯坟的方向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哭着喊道:“爷,我走了。”

随后,车队缓缓驶出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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