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姜小冴
深夜的灯火,孤零零地闪烁在K市的夜空中,像是一条条游荡的孤魂。
经过了一整天生活的摧残,刘周来一身疲惫,瘫在摇摇晃晃的末班公交车里,头扭向窗外,眼神失焦,耳朵里断断续续地充斥着公交电视上播报的新闻。
“警情通报:本月2日,公安机关接到报警,盘龙区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受害者王某(女,33岁)被害身亡。接警后,市公安局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专案组全力开展侦查。走访中发现死者丈夫某某具有重大作案嫌疑。到案后,死者丈夫对杀害王某的事实供认不讳。根据《刑法》第XX条之规定,按照法定程序经上报上级公安机关批准,择日宣判。”
杀人案?
“杀人”二字过于普通,实在激不起刘周来的注意,但案发地点是自家的片区,于是他还是给妻子发了条微信:“咱们盘龙区出命案了,你听说了吗?”
妻子回复:“知道了,铺天盖地的头条新闻。”
“嗯。在家关好门。”
“?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
“也是。孩子睡了吗?”
“睡了。”
“哭了吗?又要下个星期才看得见爸爸了。”
“没。”
刘周来打出来一段文字,想了想,又按了删除,不知道该回复冷淡的妻子什么,最后无奈地锁了屏。
刘周来和妻子分居两地,妻子带着孩子住在M市,他自己一个人住在K市,两地相隔两百多公里,可为了那一点微薄得仅仅够生存的收入,不能辞职,于是只得每周末搭火车来回奔波两市之间。
每次火车到达K市之后都已经是深夜,早就没了末班地铁,还好,还剩下唯一的一趟末班公交。
刘周来坐在公交车倒数第三排的窗边,刚好是后车轮的上面,这里垫高了一截,前面的人挡不到,最适合看车上的电视打发时间。
所以他每次都选这个位置。
哦对了,这个位置也恰好可以看见前排乘客的后脑袋。
电视看腻了,还可以研究一下前排人的脑袋。
比如现在,他的视线正好落在前排的人的头顶上。那人是个光头,右耳朵尖上有一颗又黑又大的痦子,好像是一个大臭虫趴在那里。
又是他。
刘周来已经连续好几个星期在这趟公交车上看到这个人了,因为那人那颗痦子实在太有辨识度。
真奇怪。
“每次回K市,我都会遇到同一个人,还每次都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你说奇怪不?”刘周来划开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给妻子,末了还加了个困惑的emoji。
手机屏幕渐渐暗淡下去,刘周来继续扭头看着深夜公交车外的霓虹。
“哦。约一约,下次拼个车。”过了很久,那边才淡淡地回复。
她还是这么冷冷淡淡的。
自从有了娃,他生命中剩下的似乎只有生活的艰辛和妻子的抱怨。
她嫌他怂,嫌他懒,嫌他赚不了钱,人还在外地,对家庭没有一点贡献。
刘周来闭上眼睛,烦闷得想立刻死去。
深夜的公交车疾驰在大城市的霓虹里,刘周来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玻璃杯里的飞蛾。
刘周来没有回复信息,愣愣地盯着前面那个人光秃秃的后脑勺。那颗圆溜溜的脑袋跟着公交车起起伏伏,像是汹涌的大海里一颗无奈的卤蛋。
“兄弟,带火了吗?”那人突然转过头来,对着他笑了笑。
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胖不瘦,不黑不白,普通得见十次也要忘记十次。
真是没有一点能让人记住的地方,除了那颗痦子。
“公交车上……怕是不能抽烟。”刘周来说着,朝四周看了一圈,犹豫了一会,还是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他。
半夜的公交车人很少,零零星星地坐了十来个。
那人接过打火机,“啪”地点着烟,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个烟圈:“嗐,没事。大半夜的,车上坐的都是些差不多的人,都不容易。相互理解。”
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一直在刷手机,还有一对染着黄色头发的未成年情侣一直在低声吵着什么。其它人都昏昏欲睡,看来的确没有人在乎。
只有坐在他们前排的一个女人皱着眉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窗户打开,让风灌进来。
那个女人烫着一头卷发,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子,穿一件红色白点的连衣裙,刘周来觉得挺眼熟的,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来一根?”“臭虫”说着,摸出一根烟递给刘周来。
刘周来警惕地又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见司机一只手搭在窗户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这才才伸手接过来。
“臭虫”给他打着了火,“路途漫漫,咱们坐一起抽抽烟,聊聊天。”说着,他站起来,坐到刘周来身边的座位上,问:“我好像每次都会在这趟车上遇见你,你也是每个星期都去M市?”
“是啊。去看媳妇和孩子。说起来,我也看见你好几回了。”
“噢,真好,我没媳妇也没孩子。”
这时,刘周来的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起来,墙纸是他们一家三口。信息是条新闻,好像说的是什么虐猫虐狗的嫌犯被抓获。刘周来瞥了一眼,对这种普通的社会新闻毫无兴趣。
“你媳妇挺漂亮啊,小孩多大了?”“臭虫”瞥了一眼他的屏幕,问。
“快一岁了,能扶着站起来了。”刘周来疲倦的眼里闪动着难得的光芒,大拇指摸了摸食指上的戒指。
“真好,看你挺幸福的。”“臭虫”朝他点点头。
“也就那样吧,日复一日,淡出虱子。你呢?你每周去M市?”
“是啊。”男人喷出一口烟,窗外的灯火在烟雾里忽明忽暗,“我去看我瘫痪在床上十几年的老娘,端屎倒尿。”
同病相怜的人。刘周来心想。
不过自己都是个落魄人,如何安慰另外一个落魄人呢?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他,只好说:“好些了吗?”
“好了,永远好了。”男人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烟,又悠悠地吐出,然后朝窗外弹了下烟灰,诡异地笑了笑,才缓缓开口:“她死了。我杀了她。”
刘周来脸色煞白,不自觉地离他远了一些。
倒不是被“杀人”这件事而震惊,刘周来只是觉得“臭虫”眼神很可怕,突然就让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适感,又冷不丁吸了一口他喷出来的烟雾,于是被呛得咳个不停。
“瞧你,我开玩笑的。”那男人吸完烟,将燃着的烟头抛出窗外。
什么啊,原来是骗人的啊。
刘周来松了一口气。
“那你呢?”“臭虫”摆出一副倾听的样子。
“我?”刘周来一楞。
“我是说,你怎么会经常坐这趟公交?”
“我孩子和媳妇都住在M市,我一个人在K市工作,只能每周末回去看看她们。回来晚了,就只剩这一趟公交了。”
“也是不容易。”“臭虫”怜悯地望着他,似笑非笑,“生活会回馈你这种努力的人吧。”
“回馈我?”刘周来突然想大笑,可是却化成一声长叹,接着,一大堆乌压压的烦闷像是要从胸口里炸开,他絮絮叨叨地开始与陌生的“臭虫”吐槽:“我觉得我的努力永远都是白费。明明我已经够努力了,我老婆却总不知足。”
“她还总说我对外界一无所知,说我总是活在自己的江湖里,一点都不管家里的事。”
“说我还不如盘子里的鱼,说我戳都戳不动。”
“我都已经那么累了,她还叫我去报什么大数据培训班,都是骗人钱的好不好。一会又是叫我去报无人机驾驶培训班,现在无人机那么便宜,谁不会开?真是妇人之见,也不想想一个培训班的钱都够买几个无人机了?”
“我都为这个家竭尽全力了,每周来回跑,她却还是不满意。”
“臭虫”微笑着,边点头边听他吐槽。
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臭虫”摸了摸耳朵上的痦子,盯着他的眼睛,道:“所以,你就杀了她?”
刘周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杀了她?谁?我的妻子?你是疯了吗?怎么可能!?”
“啊啊,对不起,刚刚电视上说M市发生了杀人案,受害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士,我以为是你妻子。”“臭虫”笑了笑,“我开玩笑的。”
刘周来有点气急败坏:“刚刚电视上不是说了吗?犯人已经捉拿归案,择日判决。你看我像杀人犯?!我看你才是。”
“神经病。”他低声骂道,不想再跟他说话。
“臭虫”见他生气,只好也不言语了。
刘周来别过脸,觉得“臭虫”实在太诡异,后悔不该与他搭话。
他在窗户的倒影里看着“臭虫”,明晃晃的灯照着他以及他的倒影,刘周来发现他袖口似乎沾了些暗红色,有些发黑,像是干了的血渍。
——他刚才说的杀了自己的老娘。
刘周来的心剧烈地抽动起来。
难道,“臭虫”真的是个杀人犯?
刘周来怕被他看出端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滑开手机,假装看起了刚才APP推送的新闻。
尽是些毫不起眼的社会新闻。
什么公交车司机为了多拉几趟挣钱,就疲劳驾驶,把车开到江里害死了几十条人命;什么虐待孩子的未成年父母;什么嫉妒同学成绩好就在寝室水桶里投毒的大学生……好无聊。
他们活着就是这么无聊么?
刘周来心不在焉地随手滑动着,无意中滑到刚刚推送的新闻,就是什么虐猫虐狗的嫌疑犯被抓那条。
照片上的嫌犯是个女人。虽然脸被打了马赛克,但依稀能看出来,她是卷发,圆脸,穿着一件红色白点的连衣裙。
刘周来的目光落在刚才“臭虫”抽烟的时候打开窗户的那个女人身上。
卷发、红色白点的连衣裙。
刘周来一个激灵,直坐起来,一抬头,迎上正在播出的公交电视:“……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死者是78岁的李奶奶,被亲生儿子用菜刀砍死……”
电视上倒影着“臭虫”的脸,和杀了母亲的嫌疑犯渐渐重合。
刘周来头皮发麻,背心已经湿透了,心脏似乎要冲出嘴巴。
他猛地弹起来,一个箭步就冲到门口,拍着门狂喊:“停车!我要下车!开门!开门!”
乘客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司机似乎没有听见,车子依然疾驰在墨一样黑的夜里。
刘周来全身的神经都扭在了一起,恐惧使他疯了一样冲到司机的旁边,几乎要抢他的方向盘:“停车!让我下去!这车上全是疯子!”
司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张脸刚才见过,不就是新闻里那个把车开到江里的司机吗?
“啊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这车上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刘周来绝望地抱着头,吼出的声音被嗡嗡的引擎声吞没。
被深深的黑夜吞没。
……
“喂,你干嘛?”
刘周来觉得似乎有人推了推他,接着是有人的碎碎念:“睡睡睡,就知道睡!你一周就来一次,一来就睡觉,你要睡回K市睡啊,老远远的跑来M市你就是睡觉吗?你心里还有没有点别人有没有家?小孩不是你亲生的吗?”
刘周来一下子清醒过来,仿佛是溺水的人突然被捞起来,喉咙生疼,半边脸都是麻的。
妻子正怒目而视。
“我在哪……?”他敲了敲沉重的头。
“你在哪?你在哪你都不知道,你回来干嘛?我看你整天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也不知道,你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吗?你清醒点行不行?”
“哇——”孩子在外面哭了起来,好像是摔了。
“整天不知进取,原地踏步。也不知道为什么瞎了眼看上你。”妻子唠叨着,往外走去:“孩子也不哄,真是不知道你有什么用。”
刚才只是个梦吗,这么可怕……刘周来跌回床上。他突然觉得,平日烦透了的妻子的唠叨,可这才是最真实平凡的生活。
虽然很辛苦,虽然自己的努力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用,但是能够有这样平凡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刘周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劫后余生的轻松。
接下来,他一定要好好地更加努力——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头也重得不像话。
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冰冰冷冷的外壳,上面好像密密匝匝地连着无数根线。
像是一只水螅。
刘周来奋力地扯掉了它。
随着VR眼镜的掉落,那个闭着眼睛都认得出来的家,瞬间消失了。
四周是一个明晃晃的实验室一样的地方,灯光亮得要把他得眼睛刺瞎。他正坐在一把连着长长短短的线的椅子里,刚才头上戴着的眼罩也连着无数长长短短的线。
这……这是哪里?
“所长,又结束啦!3567醒了。”一个染着金色头发的女孩映入他的瞳孔。女孩梳着双马尾,只是个中学生的模样。
什么结束?什么3567?
“哎呀所长,你赶紧来看啊,这杀人犯好像忘了他在哪了!”女孩披着白大褂,嘟着嘴一跺脚,喊来了一个40多岁的男人。
那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不胖不瘦,不黑不白,普通得见十次也要忘记十次。
“忘了在哪不是很正常嘛。”那个男人朝女孩客气地笑笑,“你怎么每次都大惊小怪的。”
“可是这个人已经来了快一个月了哎,这是第几回醒来了来着?这么多回了,还能忘?”
“比起这个来,”那男人笑眯眯地走到刘周来面前,拨开他的眼睛,用强光电筒检查了一番,道:“怎么样?失而复得,又被推入绝望深渊的滋味如何?”
他摸了摸耳朵上的痦子:“是不是比地狱还要可怕?”
刘周来想起来了。
他杀了他的妻子。在她唠叨完,累得睡过去以后,他拿起枕头,捂住了她的头,按住她挣扎的四肢——尽管孩子还在旁边哭的撕心裂肺地找妈妈。
“真是便宜你了。”金发女孩噘着嘴,在上唇上放了一支笔,往转椅上一坐,哗啦啦地转了一个圈,“根据我国的刑法第xx条,你犯了故意杀人罪,本来要判处死刑。你运气可真是太好了,你不用死了。只用拘禁满三年就可以出狱了。你的惩罚也轻松,不用做体力活,只要轻松地躺着就行。只不过是带上特制的VR眼镜,体验一些虚拟的随机的片段罢了。每个片段长度十分钟,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每天没有休息时间。无所谓咯,反正你都是在做梦嘛。只可惜啊……都是噩梦。”
她笑得那么轻松,仿佛在聊刚刚看完的电影片段。
“也即是说,每天24小时,每小时6个片段,你每天要经历144个片段,一年是……呃,52,560个,三年是157,680个噩梦噢。”女孩哗啦啦地把椅子滑过来,突然把脸凑到刘周来的眼前,“专门吓死你那种。”
“你知道吗,你竟然熬过了一个月!”说到这里,女孩兴奋地站起来,拉着男人的胳膊摇了摇,“所长,这人心理素质真是不错呐!不像前几天虐猫虐狗的那个婆娘才三天就疯了。真是晦气。”
“哎呀,”男人被她摇得头晕,扶了桌角,“这种两只脚的渣男在你眼里当然比不上可爱的小猫小狗。说起来,你不觉得你应该赶紧去干活了吗?今天这才第几个梦?”
“扫兴。”女孩嘟着嘴,起身整理好那些乱七八糟的线头,拿起眼镜,蹦蹦跳跳地朝刘周来走过来。
“好啦,赶快躺好躺好。该开始你今天的第六十一个梦啦。”她美丽的唇红得像血。
“不!不——!!”刘周来疯狂地挥舞着四肢,差点打掉了女孩手中的眼罩。
“安静!”女孩皱着鼻子,不耐烦地摁了一个按钮,刘周来的手脚立刻被绑带勒紧。他绝望挣扎的四肢,和那天他的妻子被枕头捂住的时候一模一样。
VR眼镜很快就套在了他的眼睛上。
……
深夜的灯火,孤零零地闪烁在K市的夜空中,像是一个个孤魂。
刘周来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心不在焉地看着播报新闻的公交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