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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下,李老汉搬了张木凳子,摸索半天才安稳地坐在了家门口。正值深秋,风凉飕飕的,暂时吹灭了他的愤火,紧接着内心的不安又像幽灵般跳跃出来。他轻轻地摸一下左半边脸,三天过去了,还是稍微一碰就疼。他看不见自己的脸成了什么样子,但他想肯定像让马蜂扎了一样肿。他的左眼在黑暗中睡着了,右眼睁着,也像蒙了一层纱,朦朦胧胧,看不清太远地方。他忍不住揉了揉右眼,发现里面有一股液体,分不清是泪水还是血水。他不怕疼痛,只是充满自责和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儿子交代。他恨恨地想怎么没有摔个一死百了,留着口气,万一成了瞎子,岂不是拖累人。他想到这,望了一眼门槛下的破塑料矮凳,又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要上去踢一脚出出气。可是,他刚起身,支撑不住地又坐了下来。他骂道:“你他娘的!你他娘的!我这是怎么了?”
破塑料矮凳无声无息,静静地躺在地上,像具死尸,裂开的伤口流淌着鲜红的血液。李老汉看不见血液,如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一样。李老汉不惧怕死亡,也决不愿意死于非命,他看不起自寻短路的人,他说人的寿命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不收你,即便过得再难,也得苟活着。他就是这样苟活到八十二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以这样那样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秋的天,黑起来不留丝毫情面。昏暗中,李老汉掰着手指头,默默想:老天爷为什么不收他?
2
李老汉一动也不想动,就这么坐着看远方的山群,任由黑夜逐渐地侵袭,看着几颗星星冒出头,却找不到月亮在哪儿。李老汉忘了点亮家里的灯,可能点与不点,在他眼里没有区别,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坐久了,他已然没了愤怒的力气,连担忧也藏了起来,一门心思沉浸在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中。他侥幸地想象着今夜小儿子不会回来。
前几天,夜色和今夜一样好,他刚吃过饭,小儿子开着小货车匆匆地回来了。小儿子一进门,一声不吭地坐在饭桌上低头吃饭,性情与往常大不一样。李老汉知道小儿子又有了心思。可他不好意思问,只等着小儿子先开口。
“你那五万多块钱先拿给我用。到时候我赚了再还你。”
李老汉就知道是钱的事。
五万多块钱是李老汉一辈子的积蓄,也是他的秘密,往年省吃俭用下来给自己办葬礼用的,免得死了麻烦儿孙。这个秘密小儿子本来不知道,他只跟大孙子、大孙女提了一嘴。后来,他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苟活到八十多岁,如今大孙子、大孙女都大了,在外面工作,常不在他身边,只有小儿子还时不时回来看看他。那阵子,小儿子遇着官司,急需两千块钱,李老汉也就没瞒着,告诉了他。小儿子是个好酒的人,喝醉了说了出去,他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不过,就算他没了秘密,这笔钱他也不打算动,他还有两个没了爹的孙子、孙女,他们是两个又孝顺又可怜的孩子,他们没了父亲的帮衬,他这个爷爷得帮他们撑一角。
“你做什么用呢?”
“买几条牛回来喂。”
李老汉沉默了一阵,才说:“你三姐说了,这笔钱谁也不能动。”
小儿子听了,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说:“你老人家可再别拿三姐当挡箭牌,我问了她,她从来没说这话。我晓得你就是要顾着你的大孙子、大孙女。为了他们两个,我这个没出息的小儿子也可以不要。爹,我就问你,他们是你的孙子、孙女,我的儿子、女子是不是你的孙子、孙女?是,我知道,他们俩从小是你带大的,你们感情深,我那两个嘛,没要你操半点心,也没半点感情,是不是?你总说一碗水端平,我看你这碗水全洒别人家去了。”
李老汉听他说这有的没的话,也急了说:“什么叫别人家?你大哥是别人家?他才死了几年。你忘了?你小时候是谁带大你的?又是谁在南边打工赚钱,供你吃住,供你读书。有才,做人得讲良心。你大哥命不好,走得早,留下两个孩子全靠你大嫂,家里没个男人,日子过得有多难,你不清楚?你是弟弟,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管他们,我不怪你,可我这个做爹的不管不顾,像话吗?”
小儿子冷哼了一声,拾起筷子扒了口饭说:“我忘不了,我记一辈子,”他好不容易咽了一口饭又说,“所以,这么多年,你给大哥带两个孩子,我没话说。可我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反正,这五万块多块钱,你今天要拿给我。我急用”
“想都不要想。我不知道你?哪天我死了,你八成要跟他们一家凑着出钱,他们没钱出,你有钱也不会出。”
“说得好,说得好,我就不出。”
“你说我帮你大哥带孩子,谁叫你那时还没结婚,还没孩子,后几年你有了孩子,你又不愿意给我带着,你那媳妇生怕我带不好,亏待了他们,这会子怪谁呢?谁叫你是小的呢……”
“我是小的是我的错吗?我是小的是我的错吗?我媳妇不想你负担重,担心你照顾不过来,她有错?你说你死后我不管你,我什么时候说过?大哥死了后,谁在管你……”
“你大嫂当初愿意和你们一起出钱,让我带四个孩子,你们死活不愿意,如今你们家里搞得差一点了,心里又不舒服,你爹我身上就这点钱,我留着防身怎么了,你说喂牛,你干得成?这么多年了,你……”
“你总对着外人说,你大儿媳妇怎么怎么懂事,小儿媳妇如何如何使小性子,谁听了不会有想法,你就是偏心,妈要是在,你看骂不骂你老糊涂了……”
“你一件事都没干成……我这点钱给了你,保不齐打了水漂……”
“当初生我,我就该跟我妈一块走,黄泉路上有个人陪她,好过在苟活在世上遭罪……”
“你别提你妈。你个不讲良心的。”
小儿子面对李老汉的怒目,丝毫不惧,顺手将碗摔在了地上,白瓷碗碎了,饭洒了一地,家里的黄狗忙冲上去胡乱地吃了干净。小儿子待不下去,起身就要走,走到门槛,停了下来说:“你拿还是不拿?”
“滚!”
小儿子含泪笑着,半天又缓缓地说:“好!好!爹,你说我不管你,你试试,你今天从岭上跳下来,你看看明天谁来给你收尸?大嫂他们吗?你不知道吗?她早带着孩子跟人跑了!五万多块,我不借了,你全贴补给别人家吧!”
李老汉气得咬牙,恨恨地说:“是你造的谣,是你造的谣,我早猜到是你造的谣,为了这点子钱,你有什么话不敢说,你走,走!”
小儿子走了,李老汉一夜没有睡着,他不记得与儿子吵了点什么,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的家什么时候成这个样子了,他媳妇不该死,大儿子不该死,他该死,对,他该死,老天爷为什么不早早收了他?
3
他侥幸地想象着今夜小儿子不会回来,不回来好,免得他看到自己这幅样子。远处,夜枭不知道在哪儿孤独地叫了几声后,再也听不见声响,倒显得这个偏僻的村庄寂寥无比。
李老汉望了一眼山弯,确认没有一丝光亮之后,终于决定不等了。这时,黄狗却突然兴奋起来,摇着尾巴去迎人。李老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黑夜里的小孩子一样,他的不安又跑了出来。
不过,当他听到有人喊他“爷爷”的时候,他的不安很快转为了意外的喜悦。他看了半天,那一丝光亮十分的微弱,不是小儿子的小货车发出来的。他又看了半天,从电动车下来的是他的大孙子、大孙女。他不知不觉地裂开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含了泪,泪不多,流不下来,流不下的泪更叫人堵得慌。
大孙子点灯做饭,手脚忙碌着,嘴也忙碌着,听了李老汉的遭遇,又是埋怨爷爷如何的不当心,又是埋怨小叔怎么的不上心。大孙子唠叨了一箩筐的话,李老汉听得心里暖洋洋的。大孙子嘴碎,跟他死去的大儿子一般嘴碎,两个人嘴是碎了点,心肠是真好。大孙女像她妈,话不多,只管做事,拿着棉签,认真地给李老汉擦脸上干透了的血迹。李老汉对她一阵嘘寒问暖,她也不应,就管擦她的药。大孙女擦了药,又问李老汉的眼睛。李老汉不隐瞒,什么都跟大孙女说了。李老汉要大孙女拿面镜子来瞧瞧。他瞧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来不及悲伤,先笑了。大孙女也笑了。
大孙女去厨房说:“哥,爷爷伤得挺严重,得去住院。”
大孙子嘴不碎了,只点头“嗯”了一声,往炉子里添了根木柴,去房间里打了一个电话。
小儿子还是回来了,不过一句话也没有跟李老汉说。
小儿子偷偷看了一眼李老汉,自言自语说:“多大的事?人老了,谁没个磕磕碰碰,村头那个瞎大娘,眼瞎了大半辈子,不一样活了八九十。去住什么院?”
大孙子也是个急性子,听这口气,顿时就不爱了,眼看着要发火,大孙女赶紧拦住了他哥哥,不给他说话。李老汉听说要去住院,也不乐意,出奇地与小儿子站在一边,又说不疼了,又说看得清了,又说吃了饭就要去睡觉,叫兄妹俩回县里去,该上班上班,该上学上学,不要挂在心上。大孙子拗不过李老汉,稀里糊涂就放下了。
4
没出一个星期,大孙子在自己家的楼下遇见了李老汉。李老汉笑着说:“右眼也快看不见了,不来县里看医生是不行了。瞎了不怕,怕拖累你们照顾。”
大孙子问李老汉是不是坐小叔的车来的?李老汉连忙点头说是。其实不是,李老汉自己走路来的,走一阵歇一阵,半天功夫好歹走到了,多亏年轻时候吃的苦多。他不敢跟大孙子说实话,大孙子为他跟小儿子矛盾已经很深,他不说实话是不想叔侄俩碰面像仇人一样。他委屈点没什么,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大孙子嘛,都不是外人,其实根本谈不上委屈。大孙子回去的那天夜里,小儿子为着钱的事,又吵了一架,李老汉也没说。
然而,大孙子跟小儿子的吵架仿佛不可避免。李老汉住了一个星期院,大孙子、大孙女看护,三个女儿都没有来看过一眼。别人问他有几个儿子几个女儿。他苦涩地说:“有三个女儿,但三个女儿不如别人一个。我不指望她们,她们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走了,小儿子忙。”别人说他命也是够苦,他笑笑说:“人老了不中用,勉强活着呗!”
医生说还算来得及时,再晚来一个星期就得割眼球。李老汉听了,冷汗吓出来,不过,很快他又不在意了,每天一睁眼就问医生:“今天可以走了吗?家里的狗啊、鸡鸭啊不知道饿着没有?”
大孙子劝他别管小儿子的那些畜生了,小儿子不是个孝顺的人,为他做再多,也不会感恩。旁人听了,乐着说:“你爷爷不是不放心那些畜生,是怕住院费太贵。”大孙子鼻子一酸,懂了李老汉跟小儿子明明合不来,有时候却仍能统一战线,只是他们一个是为自己着想,一个是为别人着想。
李老汉瞧着大孙子不对劲,大孙子嘴是碎,却不爱背后说人坏话,有什么都是当面说。于是,李老汉偷摸着问大孙女怎么回事,这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孙子在一楼遇见了小儿子,大孙子叫小儿子上来看他一眼,小儿子死活不愿意,为此争吵了起来。大孙女说得亏是在医院,要是在家里可能都动手了。李老汉听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比当年大儿子走的时候还伤心难过。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办。他说话没以前有用了。
一个星期后,李老汉可算是出院了,一出院就往那个老村庄奔。大孙子要留李老汉在县里,说以后都不回去了,衣食住行,他来照顾。李老汉不肯,说落叶归根。
李老汉坐在大孙子的电动车上,泪流了一路,还假装没事人说:“多亏了你和妹妹,我又能苟活一阵子,老天爷不收我,就这么活着也好,看着你和弟弟讨媳妇、生一群孩子,看着你两个妹妹上大学,嫁个好人家,到那时,我死了也放心些。”
大孙子车开得不快,但秋风瑟瑟,根本听不清李老头说了什么,但是不用听清,大孙子猜都猜得到,不过是生啊死啊的事,还遥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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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老去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像李老汉屋前的那棵梨树,每天去看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可每个季节去看却大为不同,每年去看又是另一番景象。李老汉好多事,好多人记不太清了,什么时候开始记忆衰退的,他也记不太清了。他只记得每天一睁眼就要去扫地,不管地上脏还是不脏。他扫完屋里,接着去扫院子的梨树叶,累了就靠在梨树根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跟梨树聊天。
“你呀!也老了。瞧瞧这一地的落叶,再瞧瞧你头上,和我一样没几根咯。嘿!再说说你今年结的那几颗梨,不是起疔,就是涩得发酸,我都嫌弃,别说我大孙子他们了。”
“老伙计,你倒是说说话。你呀你!装了一辈子哑巴,有什么委屈都不肯说出来。还记得那年,你才多高来着,根闹病,不是我家那个细心发现了,你能活到这个岁数?嗯嗯,还有那年冰灾,满身的冰雪压得你断了好几根这么大枝,我们都以为你活不了,你呢硬是挺住了,秋里还结了一树的梨,又大又甜,把我们一家人乐得呀,都说你命硬。哎呀!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生生死死,陪着我守住这个家,你苦不苦?”
李老汉含笑望了望老梨树,又抚摸了一下粗壮的枝干,叹声说:“我是活不过你了。你就好好活着,不嫌麻烦帮我再多守几年这个家。”
老梨树在寒风里摇了摇树梢。
李老汉摆摆手,又说:“算了算了!不烦你了,我屋里的地还没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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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汉的记忆衰退得越来越严重,腿脚也越来越不争气。他一动也懒得动,躺在大儿子睡过的懒人椅上,在记忆的仓库里翻箱倒柜,收拾、整理着仅剩的往事。李老汉的三个女儿回到了老屋。她们挨个问李老汉自己是谁,李老汉一时答得上,一时又答不上,问得多了,李老汉不爱了,也不愿意想了,直接回说:“你是谁?你跑我家里来做什么?”
三个女儿偷偷躲到厨房里哭,说原来她们的爸真的没有把她们放心上,那个“三个女儿不如别人一个”的话真的是爸说的。
李老汉记得小儿子的回数多,一看天要黑了,就问女儿们:“有才回来没有?记得给他留个门。”问了一遍,没多久又问一遍。小儿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拉着小儿子的手说:“大孙子,你叔回来没有?你困了就去睡,门口那盏灯不关,我就在屋里等他,”想了想又说,“他回来晚了,你别怪他没照看到我,他忙,养一家人很不容易的。一家人要和气,要和气啊。”
小儿子什么都不说,端来饭菜让李老汉吃饭。李老汉摇摇头说:“我才吃了,吃不下。你吃。现在老了,胃口不好,想年轻时,我跟谁比吃肥肉来着,白花花的一盆子肥肉,看着叫人咽口水。你们说最后怎么样?我一口气吃了整整两斤,把那个人给吃趴下了,哈哈。那会儿日子穷,是真能吃。”
小女儿抹了一把泪说:“爸,喝点稀粥吧,你一天没吃了。”
“胡说,我才吃了早餐。吃的肉包子,一口气吃了三个呢!说起肉包子,我想起带我大孙子那年,一个包子铺的老板要和我打赌……”
二女儿偷偷低声说:“你们瞧,天都黑了,哪里还是早上?”
“胡说,早上晚上,我都分不清啦!这屋里亮堂堂的,分明八九点钟的时候。不过,我怎么突然有点困了,昨晚没睡好,我大孙子睡觉闹腾,一夜踢几回被子,我眯一会儿,眯一会儿。”
大女儿是大姐,红着眼说:“弟,该回来的人都叫回来,我们得给爸准备后事了。”
7
李老汉睡醒过来,一动也不能动,听见房间外有很多人说话,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他想下床去瞧瞧是谁,却使不上劲,挣扎了半天,有人进来了。
他看不清是谁,不知道怎么了,现在他看什么都灰蒙蒙的,他想今天是不是起大雾了?那人抽泣着,听声是个大姑娘。姑娘也不说话,只管轻轻地往他唇边送勺子。他正好渴得厉害,也顾不得勺子是什么,微微张开了嘴。是水,好甜的水。李老汉一气喝了十勺才过足瘾,歪头表示不要了。
房间外又传来了一阵哭声,那哭声他在很多年前经常听到过,后来又再没听见过。他眯着眼,仔细听他们说什么。
“人还没死呢!你们抬出棺材来,放在这堂屋里,怎么?盼着爷爷早点断气,免得拖累你们。还是他死了,你们好分那五万多块钱?”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们这也是怕到时着急忙慌,闹了笑话不是。”
“别说这话,当年我爸死时,你们也是这么说,你就知道他不会好起来?他好起来了,看见了,就不闹笑话了?万一他爬起来看见了,心里不怕,心里不急吗?你们一个个,就顾着自己,从来不考虑别人,几十年了,没有变过。”
房间外七嘴八舌,你也劝我也劝那个哭诉的人。李老汉床边的姑娘坐不住,一气跨出门槛说:“你们要刷漆,搬到院里去,活人都让你们熏死了。”
不多久,哭诉的人和姑娘一块进来了。
大孙子趴在床边问李老汉:“爷爷,我是哪个?”
李老汉笑着说:“我嘴碎的孙子。”
姑娘不服气,也一样问。
“我不爱说话的孙女。”
“你们两个怎么等到爷爷动不了才回,没良心的。以后不许了。”
两人低下头,泣不成声。
李老汉心疼说:“不难过,爷爷这会儿舒服着呢!身上没有一块难受的地方。我高兴着呢!老天爷终于肯收我了,我可以去见你们奶奶,你们爸爸去了。我高兴着呢!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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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汉算着自己的日子差不多该到了。夜里,他说什么也要起来,一家人齐心协力将他抬在懒人椅上躺着。他们围着李老汉坐了一圈。李老汉这会精神很好,躺在懒人椅上看了他们一圈,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脑海里一下子全记了起来。他多看了一眼大孙子、大孙女,皱了一下眉头,要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没人说话,没人哭,他们都看着李老汉,李老汉也看他们。
“大女儿,外孙生几个了?”
“爸,大的生了三个女儿,小的生了一个儿子。”
“哦!好啊!要是外孙媳妇愿意,再要个儿子就更好了。如今让生,倒不怕什么。”
“我也这样说,你外孙媳妇没意见,只是你大外孙心疼,不肯。”
“二女儿,那门亲事说成了吗?”
“成了,他们才领了证,明年准备办婚礼。爸,你可得好起来,婚礼我们还要接你去吃酒。”
“成了就好。吃酒我是去不成了。家里的亲戚都请了去,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小女儿,外孙女在那边日子过得怎么样?他丈夫还打她吗?”
小女儿哽咽说:“爸,他再不敢了,幸亏你出的主意,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
“不敢了就好,再敢动手,老头子杵着拐杖亲自去教训他。”
“有才。”
小儿子藏在暗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吭。他媳妇捅了他胳膊。
他抬起头。
“还生气。”
“没有生气。”
“气消了就好。我跟你们说,爸这有张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多块钱,我走了后,接些随礼钱,办了葬礼还有剩。到时你们都不要争,每个小家分一点,但记好数,这钱先拿给有才用,等他有了再给你们。有才最小,来的时候搞计划生育,家里刚有起色,就叫人搬了空,日子过得比什么都苦。他现在遇着事了,哥哥姐姐应当帮忙。有才,这份恩你也得记住,就像记你大哥一样记一辈子。听见了吗?”
“听见了。”
“好好,你们都好好地,日子过得好坏,都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好好,这一家子人,热热闹闹真好。”
李老汉说完,让他们都去休息,他们要抬他床上去,他不肯,说就躺着懒人椅上舒服,好像有个人抱着他似的。他们都睡去了,李老汉留下了大孙子、大孙女陪他。
一夜说不尽的陈年旧事,有说有笑也有泪。第二日,李老汉就不行了,难受地喘着那口粗气,就是舍不得咽下。儿子、女儿都不想明白,后事都交代了,李老汉为什么还舍不得,他们爸不是这样的性格啊!
大孙子焦急的一遍又一遍打着电话。大孙女帮李老汉擦额头上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一家人急得团团转,他们不知道李老汉还在等一个赶路人。
9
大儿媳在千里之外,坐完高铁,坐大巴车,坐完大巴车坐面包车,一上车坐下,她就开始想这些年李老汉为这个家付出的点点滴滴,一路不敢歇着,也不敢哭出声,有泪心里默默流。紧赶慢赶,到了中午,她才到了县里,顾不得讲价,拦了辆出租车就往老村庄跑。
李老汉拼着最后一口气,可算是等着了,他想多亏年轻时候吃的苦多。
李老汉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只不停断断续续问:“是大儿媳妇吗?是大儿媳妇吗?”
大儿媳妇忍了一路,到了李老汉的床边才敢哭出来。
“爸,是我,是我,我回来晚了。你有什么话就说。”
“你回来了就好。我安心了,你凑近些,我有话说。”
大儿媳妇把耳朵凑在李老汉的嘴边。李老汉轻轻地动着嘴唇,一字一句,说得很缓慢,很小声,很清楚。
“爸,我不要你的。”
“要的。认,就要的。”
“老婆子,分开二三十年了,我找你和儿子来了。”
李老汉断气了。
黄狗在李老汉的床边呜鸣了两声,又跑到门槛呜鸣了两声,又莫名其妙地追出门去,追得太急,还一头碰翻了那张破塑料矮凳。
老梨树上最后一片叶,随风缓缓飘落下来,像一颗清泪滴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