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叶烜

一、

  我睡眼惺忪地看到鹿参和班主任说了几句话，就从教室里跑了出去。

  我把头埋在胳膊里，只露半只眼偷偷观察，很多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了书包深处，手指抚摸着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这是故事的主角，是鹿参最好的朋友，那个叫白洋的人，所拥有的，准确地说，曾经拥有的。

  我略微偏偏头，就看得到白洋的桌洞，书本整齐而有序地摆放着，左侧是课本，右侧放习题，两摞书之间有些空隙，这本笔记本，就是我从那里拿出来的。

  书桌的主人，并不在，阳光照射着空荡的位置，灰尘翻飞，我眯着眼，嘴角不经意间勾起了弧度。

  白洋，已经死了。

二、

  白洋是我们年级里有名的才子。

  他的语文成绩经常位居年级第一，即便发挥失常，也会得到老师明显带着褒奖意味的惋惜:"他这次不该写小说的，阅卷老师可欣赏不来……"

  "阅卷老师可欣赏不来……"尾音还带着上扬的宠爱。

  面对我的低分作文，班主任只会说我是在"胡言乱语，瞎创新"。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我真是恨透了白洋脸上那份淡然，分数高，他不看，把基础卷收好，作文单另放好，分数低，他也不看，只是重复着动作。

  而我的文章，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人的赞赏。

  他们不知道，我也同样喜欢文学，喜欢写作。只是因为白洋在，我只能麻木地接受对自信心的打击，每次看到老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白洋，而我即便知道答案，也只能闭嘴，等着才子发话。这种压迫感一直一直控制着我，我连慨叹"既生瑜，何生亮"的资格都没有了，在一个那样拥有文学天赋的人面前，我好像蝼蚁。

  当我不经意间发现，原来自己痛恨他到了这种地步时，我看到了曙光。

三、

  白洋的作文又获得奖项，这个比赛，其实我写了初稿，但老师只指定白洋参加。我不愿意主动报名，看着白洋淡然的表情，我默默撕掉了自己那份稿件。

  瞧啊，人家信心满满。

  在极端自负与自卑的徘徊之中，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心理的异化。我总不经意地，想到未来，想到白洋会顺理成章的成为作家，受人喜爱，拥有追随者，而我，这样一个头脑匮乏的家伙，不知道会被淹没在什么样的角落里。

  就当我悲观而绝望地快要接受自己丝毫没有写作天赋的事实时，我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白洋早早下楼准备上体育课，看啊，一个才子，体育也那样出色。

  我的神思恍惚让自己狠狠摔了跤，我看看扭了筋的脚，只能接受必须待在班里的事实。

  当上课铃打响，我才发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班里了。

  只是不经意间看到，白洋的桌洞里，竖着放了一本笔记本，我经常看到他在上面写写画画。

  如果是别人的本子，我不会在意。可那是白洋的本子。

  就好像受到了召唤，我走到他的桌子前，那笔记本像有魔力一般，我的手不自觉掏出了它。掏出之前，我下意识的记住了它摆放的位置。

  我轻轻翻开，看到一页白洋自己书写的索引，都是些奇怪的名词，看起来是他自己创作的。

  我挑出一个"天参残星"，翻开后看到的，是白洋手写的一个故事梗概，有点奇幻小说的意味，想象奇特却合理。我看着看着不禁入了迷，可当看完这不算长的故事，我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是啊，这个叫白洋的人，他拥有的才华，我这辈子永远都无法拥有。

  我又不自觉地翻了几页，工整的字体，写了十个故事简介，它们都不是正文。从人物到情节设计，清清楚楚，整整齐齐，连故事用到的资料来源，都标注在本子上。

  我的心越来越冰冷，他的故事越精彩，我的痛苦越深重。

  为什么写出这些文字的人，不是我?

  如果真的有造物主，那他真的不公平，一点也不。

四、

  我都没有发现，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我按原样放回了他的本子，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

  原来自己，嫉妒心强烈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我擦干眼泪，整整一个下午，那些故事在我脑海里盘旋。而在现实中，我只看得到，白洋脸上的淡然，依然如故。

  从嫉妒中，我慢慢发觉自己对白洋的痛恨竟然那样深刻。如果白洋不是我的同学，即便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又与我何干。可我认识他，他就在我身边，他像一个太阳，我的黯然失色伴随着无言的忍受和灰烬。满地。

  当我瘸着一条腿，看着白洋和他身边说笑的鹿参从我身边走过，我的指甲快要嵌进手心里，月牙型的印记，像月亮。

  我一把将书包扔到床上，无力地趴在桌前，没有特长，没有好脑子，没有好样貌。我只是喜欢在网络和书籍里寻找满足感，我一直以为，只要一直这样，别去妄想那些不该自己拥有的，就可以安然地，做着我的文学梦。

  如果白洋不存在的话。 

  如果他，不存在的话，该多好。

  等我抬起自己僵硬的脖颈，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电脑荧屏亮着光，我竟有些害怕，明明才起来，为什么，电脑是开启状态?

  当我仔细看了看屏幕，奇艺异而不可思议的感觉涌上心头，伴随着怪异的喜悦和快感，我看到了黑暗生活之中的曙光——只要眼前的事，是真实的。

五、

  只要我按照那个屏幕对面的人说的做。

  我的愿望就能实现。

  我深信不疑，只要白洋如那个人预言的一样，只要他真的会死，我只要他死。

  我别无他求。

  电脑上，qq对话框还停留在那个人的"我们会再见"的结语上，我感受到自己大脑的兴奋，我的脑电波活跃跳动着，它是那样充满活力，与平时的我完全不同。

  "嘿，我知道你希望白洋死。"

  "你是谁？"

  "我不愿落入俗套，但我只能说，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仅仅知道你恨白洋，我还知道你内心最深处的那个愿望，让他死。"

  我急忙打开他的资料卡，除了昵称，通通都是空白，而他的昵称，短短四个字，在我眼里跳动着。天参残星。

  "你是人类吗？"

  "好玩的问题，破例一次，我可以准确回答。从你的角度看，我不是。"

  "你不是耍我的同学，别伪装了?"

  "上次作文比赛的初稿，你的作文题目是繁花深处。"

  我心下一惊，没有谁见过这篇作文。但我仍不相信，这篇初稿，我扔在了班级垃圾箱里。

  就像是在读我的心，他很快发过来新的消息。

  "你也写过小说，还没有题目，那是一个落入俗套的故事，关于保护者和被保护者的故事。"

  我的不信任完全消失了，我可以确定，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读过这一篇还没有完成的作品，它现在正安静躺在我的书柜深处。

  我不害怕，我甚至不怀疑。我惊异于自己的冷静，或许是仇恨让我无所畏惧。

  "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

  "这个月12号，下午放学回家，你要耽误鹿参一会，白洋就会独自回家，只要他独自回家。我看得见，看得见他的死亡。"

  "为什么是我去耽误鹿参的时间，而不是……"

  "既定的未来里，鹿参很快会赶上白洋。但如果你和鹿参聊上几句，他就会和白洋错开。其余的事，让时间给你答案。"

  既定的未来。

  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未来，是多么美丽。

  "你为什么帮我。"

  短暂的沉默。

  那个人没有给我答案，他只是说。

  "我们会再见。"

六、

  越临近12号，我的心情就越好。我明显地感觉自己的阴郁心情在改变，我开始自信地面对着周围的人和物，我开始在一些以前从不敢发表意见的问题上和同学聊两句。

  就连班里的活跃分子鹿参都感慨着我的变化，即便不是什么好话。他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高兴。

  他们都不知道，鹿参，你也不知道，你最好的朋友，马上就要去死了。

  从前我看到白洋脸上的淡然时，只有痛苦和被压抑的恨意。而现在，我微笑着，旋转手中的笔，欣赏着白洋最后的淡然。

  我也动摇过，和那个人短暂的聊天，发生在半夜。第二天，对话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一个灰色的头像在告诉我，这个"人"确实存在。他没有再联系我，在快乐的同时，我被不真实感笼罩着，     

  那晚的对话，在我的记忆中慢慢虚化了。但我仍能从中汲取我急需的安慰，白洋的目光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停留过，那天我不禁看着他的背影笑出了声，他慢慢回头，随意瞥了我一眼。

就是这 一瞬间，我好像记起了什么，一种熟悉感扑面而来。

  在他随意的目光之中，我读出了一点，恐惧?

  白洋大才子，在害怕我?

  我摇摇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问题扫出大脑，就是明天了，白洋，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大脑中有什么声音和我的口型慢慢契合，留下几个美妙的余音。

  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12号那天，所有的事都没什么不同，除了我的状态。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拍打着我的胸膛，我不断地深呼吸，即将面对一个生命的逝去，我没有任何怜悯，谁叫他是白洋呢?

  一整天的时间仿佛被调慢了指针，我并不急迫。死亡总会来临的，即便它有时会迟到，它也终究会来临。

  下课铃声悠远而美妙，鹿参乖乖跟在班主任身后挨训，白洋背起书包走出了班门。

  "既定的未来里……"

  班主任挥挥手叫鹿参回去，我看见他飞奔向书包，他飞快地向书包里塞着书本，突然，他停下了动作。

  他的英语试卷找不到了。

  我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收拾着东西，他翻找着自己的书本，可不论怎么找，他也找不到自己的试卷。

  他当然找不到，因为他那份英语试卷，现在正躺在我的书包里。

  英语老师可不是个善茬，鹿参的英语成绩一直很幻灭，他可不敢不做英语作业。

  班长刚从办公室回来，鹿参就冲上去握住了他的手，大概是叫班长大人将试卷借给他复印吧。不管怎么样，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鹿参和白洋，不可能一起回家了。

  我背上书包，走出了教室。

  夕阳正垂在天边，散发着温馨的橙黄光彩。有位很有名的作家写过一句话。

  他说，橘黄色的落日余晖给一切都带上一丝怀旧的温情，哪怕是断头台。

七、

  我回到家，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绪。

  我没有看到白洋是否已经死去，我也不知道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这一切，我都不在乎。我笃定，他已经消失，这是一个仇恨者的直觉。

  我打开电脑，指尖颤抖着，输错了很多次密码。当我看到那灰色头像跳动几许，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不是梦。

  "白洋死于12日下午18时23分 死因:车祸。"

  对方发来一张车祸现场的照片，即便画质模糊，我依然一眼就看出了那个死者。

  是白洋。

  我呼吸开始急促，其实我早已无条件地相信屏幕对面的那个，不是人类的家伙了。

  善意，恶意，无所谓。

  无所谓，我只是一个被仇恨蒙住一切道路的卑微的恶人罢了。

  "白洋已死，我看到你的渴望，一个被压抑的愿望。"

  "他死了就好。"

  "不够，他死了就够了吗？"

  "告诉我，你内心最深处的那个愿望，他死了就足够了吗？"

  从古至今，多少才子红颜薄命，我只是他们辉煌生命中一个过客，一个助推者。

  我不是主角，连配角都算不上。

  是啊，这种快乐，能维持多久呢?一阵空虚感涌上我的内心，白洋死了，这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像他一般的天赋者。我只是蝼蚁，挣扎在最底层。

  "我来替你说，你想变成他，你想拥有他的才华，你想走他的人生之路。"

  我的心像被狠狠敲打，它说对了，这才是我的梦想，这才是我真正的想法。

  "代价是什么?"

  "你会成为他，而你的人生，将就此空白。"

  "我将替他而活，我将以白洋的身份留在世界上?"

  "就是如此。"

  "我愿意。"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抛弃自己这段平淡而被压制的人生，这不是代价，这是恩赐。

  "你读过的那本笔记，现在在你的书包里。"

  我急忙打开书包，那皮质封面的笔记就在我的书包里安静躺着。

  "你只需要等待，别着急。"

  "我们会再见。"

  照例的结语，我抱着那笔记本，只是笑着。

八、

  鹿参跑了出去，不用想也知道，他最好的朋友白洋。昨天下午，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生命。

  我只需要等待，那个人说的，只需要等待。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沉沉睡去。

  下午的上课铃一直一直没有打响，我睁不开眼。梦境不断地起伏，我好像被按在水中，窒息感让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

  我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和恐惧，真相慢慢在我的脑海中清晰浮现。

  成为白洋，成为白洋，成为白洋……

  原来如此。

  我睁开了眼，洁白的墙壁映入我的眼睛。我带着呼吸机，心电图无力地波动着。

  我只能微微偏偏头，鹿参站在玻璃窗前，我看到他正在说话。

  他说，我们会再见。

九、

  那个人找到我，他告诉我，12号，是我的死期。

  我相信他，即便没有车祸，我也活不了多久。

  我得了不治之症，我才17岁。我还有那么多故事，还有那么多文字没有写下来。我还有一个光辉的未来，可是失去了生命，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我比任何人都害怕。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太冷漠，恃才孤傲，我只是没有力量做出其他表情。 

  那个人告诉我，他有办法让我活，健健康康地活一辈子，他能让我看到自己成为写作名家的未来。

  我问他有什么代价，他只是说，我身边的一个人，将付出他的生命。

  我问他是不是鹿参，他说不是。

  只要不是鹿参，谁去死，都与我无关。

  只要我能活着，我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