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吾师

他望着天空,阳光明媚,医院背阴的白墙上,时光在上面留下斑驳的痕迹,或许是混杂着泥土的雨水,或许是无名者的眼泪。

这还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医院。他被阳光拍在医院的白墙上,留下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影子下的墙根,有棵刚发芽的野草,他是将死,那草是将生,但二者在寿命上似乎能够共鸣。刚踏入社会时,意气风发,他与天人共鸣,与那些山顶上的人共鸣,与书本里的人共鸣,与史海里的人共鸣,到头来,他现在与野草共鸣。

他刚被确诊为癌症时,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是煤矿工人,死于尘肺病,临走前,挪动着嘴唇告诉他,“别当工人,别下矿。”

父亲走后,按理来说,该子承父业,该背起父亲的铁铲,走向那无底的深渊,恰逢变故,为他在命运的末路递上一根救命的稻草,他逃离了村庄,走向学校。

所谓的变故就是,村里的矿被挖干净了,社会高速发展,发动机的燃料就是这片土地,拢起的山坡吐不出更多黑色的黄金,外面繁荣昌盛,而村子渐渐走向没落,锅盖似的贫穷罩住了锅里的人,贫穷与落后将他们蒸腾出火气,熬坏了人们的脊骨。再后来,村长被几碗酒灌的飘飘然,胡乱地将闲置的耕地卖给了化工厂,三五年后,化工厂老板的秃头和烂疮传遍了整个村庄,人们不以为意,管这叫“富贵秃”。

一个雷雨天,化工厂污水泄露,灌溉了村子的河流和井,那井曾是村子的标志,是村里引以为傲的大工程,是村里的一个傻子挖的,原先那井叫傻子井,后来叫愚公井。

这里是西沟村,也可以叫愚公村,村里大部分人都姓袁。这里穷山,恶水,这里的水喝多了,容易变得秃头,长烂疮。


他将诊断书缝进背包里,带着他用救命钱买的书踏上回村的路,十年光阴不见,曾经的家早已破破烂烂,他动手把家里的破房改成校舍,敲敲打打出几张扭曲的课桌,吆喝着孩子们来上课。

大夫看到诊断书,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没事,幸好是早期,好好治疗。”

他问大夫治疗需要花多少钱,听到钱数之后,他又问,如果不治的话,还有多长时间。

工作赚来的钱,除了生活,其余的尽数还给了曾经帮助他上学的人,在医院的那堵墙后面,他想起父亲,想回到村子。

他只能从语文教起,村里的孩子大多还未识字,他先教的是《咏鹅》。

鹅鹅鹅,这个鹅是这种动物的学名,曲项向天歌,是它的外形和姿态,白毛浮绿水,是他的毛色和存在的环境,红掌拨清波,是脚蹼的颜色和动作。

孩子们懂了,笑了,用手掌胡乱地模仿着鹅的脚蹼,互相纠正着动作,有个孩子说村里的脏水,更适合叫拨混波。他也笑了,是那种不知道该说什么时的那种尴尬的笑。他大概是清楚,村子里的脏水泼不干净,这里已经从里到外地被改造过了,他对自己能否保住孩子们眼中清澈的河水都不敢确定,主要是不敢确定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


闲时,他走过村东头的那口井,井口旁边有个碑,上面记着当时的事迹,一个傻子,为了让干旱许久的村子有水,挖起了井,一直挖一直挖,后来他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县里,感动了无数人,县领导派钻井队进村,挖了能出水的井,这个傻子也被人称为当代愚公。

这段故事,跟愚公移山一样,是个理想化,充满浪漫的故事,他是文科生,擅于想象,他想,这个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傻子挖井的故事,经过传唱,传到了神仙的耳朵里,神仙听了很受感动,决心下凡帮傻子把井挖了,这样想,这段故事,也成立。其实,换成什么都成立,移山,挖井,种树,砍柴,都成立。神仙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神仙的力量是深不可测的,对于神仙来说,人跟蚂蚁没啥区别,平时走个路,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道能踩死多少只。


早上起来,他发现手掌有些浮肿,是身体向他发的危险信号,他的血应该是有毒的,顺着他体内破败的柏油马路,流淌过他的全身,有毒的血,正冲刷着他体内的城市,他撑起身体,在热水中泡了泡发胀的手掌,痛苦中有些舒服,他抬头往外望去,院子里种的蒜苗,被人连根拔起,只留下一个个小土坑,拿的人应该早就惦记上了,从刚种上开始,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月。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山间的鸟儿都飞走了,山间小路没了人的踪迹,小船上的老头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挺着严寒风雪垂钓。

他在门板上,用粉笔划拉着,草字头加个衰,是蓑,他写了好几遍,讲了好几遍,孩子们还没记住。粉笔灰在空气中漂泊,然后顺着他的鼻孔,在他的肺里安了家,种下他出村的因果,他想起了父亲的尘肺病,想起那句“别下矿”,他打了个喷嚏,肺好像在隐隐呼救,他想,无所谓了,反正迟早都得死。

蓑,蓑,蓑,他不知道该怎么给孩子们讲这个字,有个孩子站起来,老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衰是衰弱的人,草字头是草,衰弱的人没有钱买伞只能头顶着草挡雨,对么?老师。

他问那个孩子,什么样的人是衰弱的人,孩子回答,穷人,吐出这个词后,孩子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曾经看到有人在雨中专门给那个秃头烂疮的老板撑伞的画面,又说以后,想成为化工厂老板,顶着光溜溜的头,到哪里都能晃到别人眼的人。


他的肺本来是一颗参天大树,树杈上生着小花,还有细密密的小蜜蜂,但现在他能感觉到,树已枯黄,虫子钻透躯干,残存的意志像啄木鸟咣咣咣地凿着,每一下都是钻心的痛,掐掉一只虫,留下一个眼儿,他能舒坦点儿,他就趁着这舒坦劲儿,算算剩下的时间,想着下节课的内容。

他成为村里人闲唠嗑的内容,不要钱,随便是谁家的孩子都教,为数不多的存款换成崭新的书,放在破木板组装的课桌上。头顶烂疮的大人领着脑门光滑的孩子,跟他拉着家常,再三确定他不收钱,说着客套话,嘱咐孩子几点回去帮忙干农活,才放心离去。

大夫让他每个月都去检查,他每个月都没去,去也花钱,去也不治,去了还糟心,去还不如不去,索性就不去,墙上的日历撕了一页又一页,他生命中点着的那根蜡烛,一天比一天短。


清晨起床,嗓子眼里结成的浓痰上涌,堵住了鼻孔,他的喉结不停耸动,吞咽,舌头上的味蕾受到刺激,一股铁的味道,又腥又甜。意识与身体交战,顺着挂满泥点子的窗看向外面,阴云满布,矮小的篱笆拢在灰雾之中,村庄在此处沉睡。他能感觉雾中的微风,夹杂着细小的水珠,吹拂他蜡黄的脸,村子在他眼中是灰色的,点点嫩绿在其中格外显眼,他恢复了听觉,听到了孩子们推门进来的声音和挪动课桌的声音。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的被窝暖和缠人,睡着睡着天亮了,醒来发现到处都是鸟儿明快的叫声。想起昨天夜里风雨声不断,吹落不知多少花儿都落在庭院里了。

他讲着,脑里又出现一句,化作春泥更护花,他为了让孩子更好理解,“春,花”用了粉色的粉笔,他适应了粉笔的味道,指甲缝,发丝间,各色的粉笔灰在这之间参差,有时吃东西塞牙,用手指头扣一扣,牙也成了粉的,时间长了,他咳出血痰,孩子们也就只当是粉笔染的。


在这里,早上9点开始上自习课,10点正式上课,这期间孩子们会稀稀拉拉地来教室,到10点左右人才会齐。

我看了看表,才8点半,办公桌对面的小高听我说他的故事,听的入了迷。

“然后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

“怎么死了?”

“他病了啊。”

“怎么会...”小高抽泣着。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我说着,点上一只烟,“故事里,愚公迎来神仙,他的结局是什么,没人去关注,只会感叹神迹的出现。”


我敲着烟灰,举到嘴边,被烟熏到了眼睛,眼眶发酸,透过雾气,好像又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的最后一课。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翠绿翠绿的丛林映着竹林寺,正黄昏,钟声从远处传来。身背斗笠走在斜阳下,独自在青山的包围中走向远方。

他扶着桌子,佝偻着腰,用粉笔点着黑板,一个字一个字的向孩子们解释着,突然他停了下来,不行了,撑不住了,他感觉胳膊越来越软,声音越来越远,手指越来越颤,脊椎越来越寒,迈腿越来越难,恍惚间迈过门槛,走出门口,摔倒在门边,死在了拐角。

他的故事,一年一年的传,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三年。

我看着小高,他是来替代我的,他是第四年,今天上完最后一节课,我就可以回家了。

我跟小高交代着工作,跟他讲院里我种下的蒜苗。

不知不觉间,10点到了,我走进教室,开始讲我的最后一节课。


“离离原上草,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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