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對懷疑主義最為充分的探討,來自《雷蒙•塞邦贊》一文。雷蒙•塞邦是15世紀的西班牙神學家,遵照父親的要求,蒙田把塞邦的著作譯成了法文,此事在《塞邦贊》的開頭便有交代,也是該文寫作的一個由頭。
在弗朗索瓦一卋治下,法國人文主義很是興盛,蒙田的父親敞開家門,歡迎一切有學識的人來訪,他們中的一位,皮埃爾•布奈(Pierre Bunel),送了蒙田的父親一部塞邦的著作——《自然神學,或創造物之書》,作為剛剛興起的“路德新說”的解毒劑。
好多年,塞邦的書一直壓在“一堆沒用的文件”下面,直到去卋前幾天,蒙田的父親才偶然又把它翻了出來。他讓自己的長子把書譯成法文,蒙田很快就譯好了,父親“喜出望外”,還吩咐要把書出版。
該譯本最終於1569年在巴黎出版,蒙田的《塞邦贊》——其長度在蒙田的隨筆中首屈一指,遠超其他文章——一文中所談的,就是這部著作。
在該文中,蒙田勾勒出一種寬容的懷疑主義哲學的大致面目,歸結為一句話,就是“Que scais-je?”(“我知道什麼?”)蒙田說他把這句話作為自己的人生格言,並叫人印在了一枚紀念章上。
……在該文中,蒙田對人的自以為是和認知、辨析力的貧弱進行了批判。文章延續了蒙田之前隨筆中敏於揭破虛假的諷刺鋒芒,同時,得益於他接受的人文主義教育,秉承了在論辯中in utramque partem——正反兩面兼顧的方法。蒙田在《塞邦贊》中進一步拓展了他的懷疑主義……
塞邦論說上帝給了人類兩部書——《聖經》和大自然。在大自然這部書裏,人可以“讀”到上帝存在的證據,動物是字母表,而人就是大寫的首字母。……但到了16世紀,因為有把自然抬到高於《聖經》的位置的嫌疑,他的書開始受人詬病,以至於1559年教皇保羅四卋將其列入了禁書書目。
塞邦的書被斥為異端邪說,而且膚淺幼稚,針對這些責難,蒙田著手為塞邦正名。
他首先揭批詆呵者們在知識上的自以為是,並指出,“妄自尊大”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病”:
誰向他證明過,那天穹的奇妙運動會那些驕傲地在他頭頂運行的火炬的永恆之光,那無邊大海的驚濤駭浪,古往今來持續了無數歲月,都是為他的好處、為服務於他才創造出來的?如此弱小、卑微的一種造物,在各種打擊面前無以自保,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做不了主,卻宣稱自己是宇宙的主人和君王,而哪怕是宇宙最微小的一部分,他都沒有能力瞭解,更不要說掌控了。還有什麼比這更荒唐可笑的事嗎?
還有人說塞邦貶低了信仰的作用,對於這些責難,反駁的例證更無須遠求,蒙田的筆鋒直指當時的宗教戰爭,以及那些假“純粹”信仰之名行野蠻之事者的虛偽……
“從來沒有人像基督徒那樣互相仇恨。”他哀歎道。
蒙田認為,知識需要向可感知的具體事物迴歸;他把觸覺描述為“更切近,更明確可靠”的一種感覺,能“摧垮所有那些美好的、斯多葛主義的決心”。這一信念,不僅為《塞邦贊》奠定了基調,在他最早的一些文章,如《情感驅使我們追求未來》和《談情感的轉移》中,也有鮮明的體現。蒙田發現,“人類最普遍的錯誤,”在於“總是盲目追求未來”:
我們永遠不能安居,總是捨近而求遠。恐懼、欲求、希望,不停地推動著我們奔向未來,使我們無暇感受和思考當下,一心只想著將來甚而死後的事。
蒙田對塞邦的同情,對詆譭塞邦者的厭煩,主要是出於這樣一種認識:我們的全部知識,無論是自然還是神學方面的,都應根植於人,根植於具體的地方和事物之中,尤其是我們自己和我們自己的身體。……也與蒙田寫作的最初動機是相吻合的:通過寫作,通過與一樣可見、可聞、可以感知的事情建立聯繫,來收束他那顆脫韁的心,以免它總是無所事事地浮蕩不定,如同桶中水面閃動的波光。
不過,讓蒙田獲得啟迪的,不單單是塞邦的神學觀,還有他的動物學。這上帝設立的馬戲團,在塞邦看來,是一篇永不會失傳或被刪汰的文章,對蒙田而言,則是一部鳥鳴獸叫、聲聲入耳的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