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一位外国友人这么评价他的中国同学----世故沉稳,老气横秋,办事妥帖,面面俱到,谦恭有礼,小心翼翼,没有一点反斗星的特性,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平面,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相像;似乎缺少反叛精神,看上去乖得不得了。
有所思,乃在《狗13》的少女李玩。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青春,我们像这部片里的女孩李玩一样,早在13岁前就嘎然而止。所谓平面,所谓相像,无非是一个不断自我消亡的过程,在日复日的读书学习生涯里,在各种大考中考小考中,在许许多多的人情世故旋涡中早已磨平了棱角,所以,看上去,我们都很乖。
我们的青春多半也像《红楼梦》中的李纨一样,早早就已经被阉割,没有情感和爱的能力,这样,我们就听话,懂事,长大,尽早进入成人世界和熟悉游戏规则;所以,我们未老先衰,心如枯槁,做一个众人眼中如槁木死灰般一样的人,不惹事生非,懂得退让和隐忍,处处示弱,哪怕装聋作哑,忍气吞声,都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好好地活下去,谁也不得罪,谁都会放过你。
李玩和李纨在我们的文化符号里,书写着同一类的基因密码。
李纨的人生际遇竟然在电影《狗13》里复写于一百多年后的李玩身上,依样画葫芦,向成人世界妥协,像权威俯首,像错谬低头,最不堪的,是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不分。
电影传达的是一种无奈,镜头下,没有谁是坏人,李玩,在一个接一个的事故中,放弃了自我,失去了个性,扔掉了脾气,也许会有人说“这就是成长呀!”。 我们变得“聪明”,不再对抗和坚持,我们变得诡诈,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再也不遵循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们再也不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年少轻狂吗?还不如说在各种跌跌撞撞,和无数被穿破的谎言后,学会自我包扎伤口,自我疗伤,继续前行。
导演曹保平探讨的是中国式家庭以温情之名,对孩子行戕害之实。“每一场成长都是凶杀案。”,血淋淋的案发现场竟找不到一个该死的凶手!影片当中并没有把“大人”当成邪恶的对立面来看待,相反,影片给了他们足够的理解。
所以一开始你会向我一样,误以为这个女孩是个闹事精,小题大做,越往后看,你才明白,这不是事情的所有真相。
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爷爷奶奶是实际的看护者,对小孩宠溺不已。父亲工作繁忙,另组新家,迟迟不敢告诉女孩,虽对李玩疏于照顾,但他绝不是一个无情的人。这个父亲合格不合格?影片里那位刚娶来的后妈透露了,我们有一年没来看你了。
因此,电影开场就有了这样可笑的冲突。父亲把英语老师吴老师唤成张老师,再者,并不理会女孩对物理感兴趣,想参加物理兴趣小组,却被爸爸强迫参加了英文口语小组,因为英文成绩好能保送重点高中。
表面上看它是关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爱、爱的方法、和沟通的问题,只是各种误会、不理解汇合冲突;但其实不是,这是暴力,暴力又分为冷暴力(语言)和肢体暴力。
任何时候,冷热交替,最常见的冷暴力便是:“你长大后,你才知道爸爸是为你好!”
无理取闹的她沉浸在自己寻狗的世界中,李玩无视爷爷在推搡的过程中扭伤了脚踝;奶奶在寻找她的过程里差一点走失,对于这些,她无意认错。终于,忍无可忍的父亲终结了这一场“风霜雪雨”。爸爸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粗暴地摁碎李玩手里的酒瓶,面目突然狰狞,拖拽扭打,毫不手软,掌掴不解气,还用脚踢和踹,毒打,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情,突如其来的暴力,让人心寒和胆颤,这是肢体暴力。
归于平静的一头野兽,对自己的失控喃喃低语,满了愧疚和歉意:“过来,到爸爸这里来,坐在爸爸腿上。爸爸过分了,爸爸向你道歉,你要原谅爸爸。爸爸工作烦,晚上睡不好……爷爷奶奶年纪大,你更要懂事,爸爸打你,是因为爱你,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女儿当然不能真实的说疼。所以,我很怀疑这位暴戾的父亲转眼间又转换成慈祥的爸爸,这种又哭又演的戏码,有多少真实情感的成分?
无论如何,小孩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再也不闹了。
这是李玩继母想出来的一个好点子,合家一起骗李玩。于是买了一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狗蒙混敷衍,虽然新的爱因斯坦接近真的爱因斯坦,但这并没有瞒过李玩。“这是你们对待错误的方式吗?”旁人都睁着眼睛说瞎话:“别闹了,再闹就不懂事了。”“狗都寻着了,你还要怎样?”甚至那位看上去可信赖的堂姐也劝诫:“回来就好了,要高高兴兴的哦。”
是呀,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闹过之后,平心静气地接受现实吧。
换句话说,事情看得多了,就会接受残忍的真相,比如,英语课堂上,老师用书本一拍就把误飞进来惊惶失措的蝙蝠当众拍死了,不管老师和同学对待生命有多冷漠和无视,简单粗暴,速战速决,不择手段,泯灭人性,这是最简便的方式。
所以,再多的残酷,我们强忍,一一接受,包括两年前一直被隐瞒的事实真相----接受后母和继弟。
这个叫昭昭的弟弟拿着晾衣杆到处打人,还打伤了奶奶,但未遭制止和教育,当男孩像狗发起挑战时,新爱因斯坦乘人不备,咬伤了小主人,众人唯恐躲避不及,纷纷谴责这个畜生。李玩伸出手,轻声唤着“不怕,爱因斯坦”时,它竟然安静下来,安分顺从的俯卧在李玩脚下。李玩哭了,她终于明白,狗既是她,她既是狗。
后妈怒不可歇地胁迫爸爸把狗送到狗肉店。
这是不是预示着卑微、顺从的苟活?狗没送去屠宰场,但狗后来活活地将自己饿死在寄养中心。这是不是预示着与之对抗的环境,强大而野蛮,除非把自己饿死,像新爱因斯坦一样,否则,与全家人僵持的对立和较量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李玩只是这个家庭的附属而非中心,弟弟不是这么对姐姐说的吗?“你到我家来,我家有好多的玩具”。她不能像先前那样飞扬跋扈、蛮横无理,只能小心翼翼,清楚13岁以前和13岁以后的底线,逾越不得,更何况,还有新妈和继弟,这是他们的家。
成人世界是什么?你见过真正的大人吗?真正的大人应该是怎么样的?
李玩想象着大人应有的样式,于是,她自己演绎起大人的角色,她开始懂得妥协,像她爸爸说谢谢(是爸爸亲手害死新爱因斯坦),像贝贝的主人说对不起(这是李玩的爱因斯坦),然后大哭一场,侥幸狗没有跟着她过来。
再渐渐地,她懂得伪装自己。
在众人都在给弟弟欢庆生日时,她被挤兑到后头,没有人在乎她的存在。李堂过来安慰,把手放在她手上,李玩推开了她的手,示意着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她已经从毛毛虫蜕变成蝴蝶。她放弃了青春里的简单,幼稚与单纯,她懂了,所有的对抗都是要付上代价的,她开始学会计较成本。
就这样,她成了父辈们眼中懂事的孩子。当她因为物理竞赛得了全省一等奖,爸爸宴请宾客,期间有人给了她一盘狗肉,在众人的审视和惊诧中,她拿筷子夹起,一口吞下;还说,谢谢叔叔。叔叔灌下酒,指着李玩说,你随意。哪里会随意?李玩灌下一杯红酒,跟那个叫刘叔叔的一样,先干为敬。
此时的她,已经彻底接受了这样的逻辑,社会运转的模式是泯灭自我,卑微顺从。
过度纵容儿子的父亲,却不容她有自己的成长空间和反叛的想法。李玩与同龄人喝酒,他大发雷霆。转过头,他忘了如何教训女儿,却强迫她在饭局中给领导敬酒;他信誓旦旦地答应带孩子去看天文展览,碍于面子,践踏自己许下的承诺。实际上,去看天文展览不过是父亲的一个阴谋,是为有意为之的欺骗,使用了“无可奈何”的伎俩手段。
这个父亲用一个谎言去弥补另一个谎言,美其名是“支持爸爸的工作”,女孩一口气喝完半杯的葡萄酒,还得被迫静坐聆听成人世界里不合时宜的歪论:“跟xx哥喝酒是我人生最大的事”“做人要低调”、“我为不敢为人先”。迂腐的老男人唱着两千年前的陈腔滥调,就如今天,成人世界里动不动就动辄破败的教育“父母都是为你好,只是方式不对”“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以后你为人父母就知道”“凡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永远走不出这个划定的界限,永远在思想中徘徊,永远举棋不定,然后?还有然后吗?我们已经长大了。
“人的事还没弄明白,还看天上的事呢!”《时间简史》是啥玩意?这帮人不感兴趣。
得了物理奖 ,可以保送高中,学习好是家族荣耀,全家人都为李玩高兴,她却“沉稳”的不露痕迹,爷爷首先发现奖励证书。父亲说,你是爸爸的骄傲;亲一个,再亲一个。爸爸亏欠了女儿,游说李玩再买另一只爱因斯坦:“不然咱再买一只,找一个一样的?”
女儿会不会想,能一样吗?爱因斯坦养了一年多,培养起来的情感,别的狗能代替吗?你知道什么叫情感的堆积吗?你理解动物也有生命吗?爱因斯坦已死,再来的都已经不是真的爱因斯坦,你能明白吗?
是的,能一样吗?我和弟弟能一样吗?我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时,不算被遗弃,但与这个新组的家庭,我能和你们一样吗?在往前想,你和妈妈离婚,问过我的感受,质询过我的意见吗?我们能一样吗?
忽视和背叛,再问也是无果。
出身在单亲家庭、被爷爷奶奶带大、有同父异母的弟弟……这样的例子,是身边大多数家庭的真实写照。
电影以一段李玩的自述开场:“你知道人总是这样的,你在夏天很难理解冬天有多冷,到了冬天又忘了夏天有多热,如果存在平行宇宙,这样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她或许依然相信爱因斯坦在另一个主人那里或许能得到更好的对待。就像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自己,已经过上了另一种可能的人生。
我们只能以这样相信,也以这样的方式告别我们的青春。
无解的青葱岁月,如同无解的父亲为何要和母亲离婚一样。无解一直在轮回,一直重复着无解。
电影接近尾声,母亲在电话一头和父亲说话,话语稀少,唯独这句话最清楚:你给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父亲百感交集,涕泪交加,心里可能想说的是“我们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再回首时,会不会懊悔自己当年的决定?会不会内疚自己和女儿当下的困境?所以,嘴里一直念叨,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互道珍重,从此再不相见。下一个世代,会不会又重复着另一个错误,再来循坏另一个一样无解的题,在女儿身上?
最后一幕做了一个很好的交代:弟弟在滑雪场上,边滑边哭,边哭边滑,无人搀扶,无人理会,无人安慰,镜头过于残忍,只不过,这个残忍是真实,我们被遗弃,被丢到人生的滑雪场里,一边哭,一边爬,然后,不知不觉,我们就学会了,然后,在下一个世代里,如法炮制,生生不息地复制着下一代,谁都是这样长大的,谁都是这么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