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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吱——
随着出租车一个急刹,身子猛地被甩向前,脸撞上前座的椅背。叶朵摘下眼镜,捏了捏压痛的鼻梁,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看向窗外。原来是到了,一不小心,竟然在车上睡去。哎,都怪最后那杯酒。
叶朵瞅瞅计价器上的金额,掏出十块钱,递给司机。不待司机找零,打开车门,下车,走进校门,身后的出租车便也风驰电掣般地离去。经过传达室,门卫师傅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诧异道:“叶老师,这么晚了还来学校?”“我值班。”叶朵矜持而礼貌地朝门卫点点头,向着灯火通明的教学大楼走去。
一楼静悄悄的,高跟鞋踏上大理石的声音,在夜晚显得分外明显。叶朵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四楼,提起脚后跟,悄无声息地移向高二一班窗口。后排相谈甚欢的男生,目光不期然地对上了叶朵,连忙用手背抵住嘴巴,长长地咳嗽一声。教室里的人声鼎沸刹那间没了踪影,只剩下墙壁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
叶朵不动声色,两眼扫视学生,唇边慢慢泛起轻微的笑意。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几个胆大的学生扭头看向窗口,又嗖地低下头去,慌慌张张地翻书做题。叶朵唇角边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她明白,笑里藏刀,此刻,这四个字应该是学生们的心声。
小兔崽子们,忒没有自觉性,晚自习是自己的事情,怎能总靠老师看守?叶朵双手抱胸,踱进教室,前后溜达,脑海中浮现一个场景:十七八岁时的自己,与知青点的吴尚荣、蒋正南几个,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伏在破烂的桌子上,一起复习迎考。
听说了要恢复高考,他们发动所有的关系,找来高中课本,不顾白天干了一天农活的疲劳,不管基础有多不牢靠,互帮互学,熬夜苦读,终于改变了命运,上了大学。现在的孩子啊,跟那时的自己不能比。
教室里溜达了两圈,回到办公室,叶朵给自己泡上一杯茶,啜了两口,拉开躺椅,半躺,小憩,解解酒乏。
“叶朵,我敬你最后一杯酒。”包厢里老大哥吴尚荣来到叶朵身边,醉意朦胧地说。
“不行不行,我晚上要值班,不能再喝了!”叶朵连连摆手。
“这杯酒你必须喝!”一旁的大姐蒋正南道,“当年你半夜拉肚子脱水,是谁把你背去医院的,你忘了吗?”
是的,得喝,大哥的恩情不能忘。自己初中一毕业去了苏北农村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插队,亏得大哥大姐的悉心照顾,才能咬牙坚持下去。今天他们从外市经过这里,相隔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多喝一杯又算什么!与吴尚荣轻轻碰了酒杯,叶朵一仰头,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蒋正南笑了,“瞧咱们朵儿,脸颊艳若桃花,身材纤细挺拔,又美又飒,哪里像过了四十岁的人儿!”
如果不是今晚值班,如果不是大哥大姐连晚要走,她真想跟他们畅谈一宿。他们可真是老了,吴尚荣已经秃顶,蒋正南一副中年妇女的模样,其他几个看起来也不年轻,当初,他们可都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小伙。
叶朵双眼微闭,轻轻摇晃着躺椅,心情不错地回味晚上的聚会。
怎么,学生又开始吵闹了?
叶朵侧耳细听,传过来的声音好像不在隔壁。起身,经过一班窗口,几个暗戳戳交头接耳的学生立马坐正了身姿。再往前,果然,吵闹声来自二班,是二班的兔崽子们。
难道,今晚的二班无人看守?
2
二班也是叶朵任教的班级。跟一班一样,叶老师的身影刚刚出现,就有学生发出“嘘”声警告,教室里立刻噤若寒蝉。
“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叶朵站在窗口冲教室厉声训斥道,佯装恼怒。是的,佯装恼怒。跟学生没有别必要真生气,生气伤身体,犯不着。表面生气甚至发飙,心底里却不起波澜,这是叶朵从教二十年练就的本事。
扔下一句严厉的训斥,叶朵在窗口足足站了十秒钟,才慢慢转身。再经过一班,叶朵径直走过不看窗口一眼,刚才的那一声一班的孩儿们应该听到了,谅他们再不敢兴风作浪。
重新回到办公室,叶朵收起了躺椅,搬过一摞练习本,趁着值班,得批掉一些作业。今晚的酒有点上头,脑袋晕乎乎的,叶朵抬起双手拍了拍自己的头。
二班究竟是谁值班?
开学有段时间了,值过好几次班,竟然没有一点印象。叶朵搁下红笔,走过去看张贴在门后的值班表,啊,原来是她,那个苏北人。
在苏北农村插队三年,那地方没给自己留下一点好印象。今日最后一杯酒得喝,除了感激吴尚荣大哥半夜送她去医院,更要感激的是,是,是他把自己从大队支书儿子的魔爪下救了出来。那个可恶的大队,可恶的大队支书,可恶的支书家的儿子,都是垃圾!吴大哥想要去上告,支书威胁他们,你们还想不想参加高考?
此生,她都不想去苏北。此生,见着苏北人她都绕道走。偏偏,学校里这两年调进来几个苏北人。哎,真是倒霉,为啥这么贱要去看一眼这个表格,本来的好心情此刻丧失殆尽。
“叶小姐,昨晚睡得好吗?”叶朵早读课下进了办公室,一班的班主任沈妍笑着问她。这个沈妍,明明比自己小了好几岁,却经常充作大姐。不过,叶朵没有不舒服,相反很是受用。
“噢,告诉你,昨晚我可是一夜好眠!”叶朵把教材放在桌上,端起沈妍帮她泡好的玫瑰花茶,心情大悦。
“难怪了,今天叶小姐的皮肤看上去更加水灵灵的!”沈妍打趣道。好皮肤得益于好睡眠,好睡眠要归功于昨晚的那几杯酒,看来睡前小酌几杯不仅养生而且养颜,叶朵心中暗喜。
“昨晚我们班那帮小兔崽子没有给你惹麻烦吧?”
“没有没有,你班里的那帮孩子们被你管得服服帖帖,乖得很。”来而不往非礼也,班主任喜欢听任课老师夸奖自己的班级就如同家长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叶朵深谙此理。
果然,靠在窗口的沈妍眉开眼笑起来。见此情景,叶朵跨前一步,来到沈妍身边,“昨晚那个二班啊,乱糟糟的一言难尽!”课间走廊上尽是学生们吵闹的声音,为了让沈妍听清又不至于被其他人听见,叶朵说话的音量不大不小,把控得很好。
“啊,怎么会,二班昨天是谁值班?”沈妍挑起眉毛问。
“还不是那个苏北人,她不在教室!”
“你这是造谣,污蔑!”
窗外传来一声怒吼,惊得叶朵手上的茶杯差点落了地,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烫得她连连甩手。扭头看过去,窗口立着刘安然,一张脸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
3
三十岁左右的刘安然,两年前从苏北某中学调来这里。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调来不久,就成了学科组长。领导还真是器重她啊,学校难道没有人了吗?
叶朵本想掉头走开不理这个苏北人,可刘安然的目光像一把利剑,直挺挺地刺向她。办公室的其他老师,窗外走廊上的学生,都把讶异的目光投了过来。她若是不接招,岂不是说明理亏的是她?
“昨晚我在一班值班,二班一直吵闹,我过去一看,教室里是没有老师啊。”叶朵说得有理有节。
“你哪只眼睛看我不在教室啦?”刘安然愤然道,“我坐在最后一排给学生讲题!”
“这就稀奇了,”叶朵似找到了对方破绽,“你既然在教室,为什么我训学生的时候你没有反应?”
“我为什么要给你反应?你算老几?”见叶朵笃定了她不在教室,刘安然口不择言起来。
沈妍看情形不对,忙着劝架,“叶老师可能没看清楚,小刘,消消火,不要气坏了身体。”
“什么没看清!”叶朵和刘安然异口同声。叶朵离开窗口,向自己座位走去,边走边说:“真有趣,晚自习不在教室还这么振振有词!”
刘安然索性绕到前门,进了办公室追上叶朵。“你这是栽赃陷害。我要跟你掰清楚两点:第一,昨晚晚自习,我自始至终在二班教室,二班的学生可为我作证。倒是你,你是什么时候才来教室的,一班之前怎么闹腾,你心里没点数吗?”
“我晚来了几分钟,怎么着,要给你报备吗?”叶朵轻蔑道。
“你这是狡辩,我不想跟你争!我现在要说第二点。”刘安然不依不饶,“我是有名字的,别一口一个苏北人!苏北人是偷你的还是抢你的了?你是苏南人就了不起吗?告诉你,往近里说,我父母都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往上追溯历史,汉高祖刘邦可是我刘家的祖先!”
“十三点,神经病!”叶朵气得满脸通红,快步走出办公室,冲进走廊。扒在窗口看热闹的学生见状,呼拉一下纷纷退回教室,热闹的走廊霎时变得空空荡荡。
出了教学楼,寻着丝丝缕缕的幽香,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来到体育馆边的林荫大道。道路两侧满是桂花树。浓密的叶子已遮不住米粒般大小的桂花,它们恣意盛开,把香味弥漫在整座校园。
“要不要多采些回去酿桂花蜜?”
叶朵的头正埋在掌心深嗅着刚刚撸下的一撮桂花,耳边响起了沈妍的声音。
“怎么,你怕我想不开,还特地跟过来?”
“叶大小姐怎么会想不开?”沈妍笑道,“我跟你一样,是来嗅嗅这香气的。”
叶朵明白,沈妍虽然年纪比她轻,情商却比她高多了。
“你说,我今天是捅了马蜂窝吗?她的反应似乎是我到领导面前告她状了。”
“小刘是个要强的女子,估计很爱惜自己的羽毛。”沈妍道,“不过,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苏南上点年纪的人普遍有种心理,瞧不起苏北人。”
“我可没有这种心理。”叶朵否认道。
“你当然不会有,”沈妍套上叶朵的胳膊,拉着她往回走,“咱叶小姐这么年轻,怎么会有上了年纪人的陋俗?快回去批作业吧。”
叶朵踉跄几步,跟上沈妍的步伐。
可恶,为啥总是跟苏北人烦不清呢?叶朵心里愤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