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林林爷爷最后的时光
林林爷爷生前最后的时光过的很孤独。
我现在还能想起他一米八的个子蜷缩一团靠在墙边晒太阳的情景。在腿脚还方便的时候他每天都要去村里那条大路上,在四岔路口的一角上蹲着,看着往来的人和车。他像一个哨兵一样,每天准时准点的去那个被他磨得光滑的墙根报到。到吃饭的时间,他便起身慢吞吞地拄着拐棍回家。
我在路上飞奔而过的时候经常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小昌说林林爷爷也一直盯着他看。事实上,林林爷爷不止盯着我们看,在他面前过去的一切事物他都要拿目光去追随,他小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一切来往的车和人。
自从林林爷爷变成岔路口上忠诚的卫兵后,他们就分开吃饭了。吃饭时林林的妈妈会单独给他做一点,然后他们在堂屋里吃,林林年迈的爷爷则在自己的屋子里蹲在小方桌上吃。年老以后他一贯蹲着吃饭,有凳子也不坐而是蹲在上面吃,他们看不惯他这幅样子,纷纷训斥他,但是没有用,他仍然我行我素。
“只有猴子才蹲着吃饭,人蹲着吃成什么了,越老越糊涂了”林林母亲说。
林林爷爷即使坐在凳子上也会扭来扭去,好像凳子是一口热锅。他吃饭时嘴吧唧的很响,很慢,林生讨厌爷爷吃饭时的这幅样子,被父母呵斥后住了嘴。敏感的林林爷爷感到自己的行为不受全家人的待见,却无法控制自己吃饭时的行为。于是他自觉的不和他们在一起吃饭,等到他们吃过后再回家一个人吃。这样做虽然错开时间,但是每次都收拾好的饭桌都会从新变得脏乱,一生都邋遢的林林爷爷显然在做家务这方面并不能让林林母亲满意。所以每次一看被林林爷爷重新擦的油腻污渍的桌子便要发火,声音一直传到林林爷爷的小屋里。林林爷爷知道他是在说自己,一声不吭,面无表情的盯着远处,眼神虚无缥缈。
年龄越来愈大行动越来越迟缓之后,林林爷爷开始把阵地,由村岔路口转到了自己家的大门旁。不变的是他仍然把一米八的个子蜷缩成一团。他的头发也掉光了头顶只有稀疏的几根白发。他的耳朵聋了,和他说话要扯着嗓子喊。这样别人就不远意和他讲话了,他也少和别人交流,到后来他已经无法正常和人交流了,他的话也变得含混不清倾听者要确认几遍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有他的家人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有客人才会礼貌地和他说上几句话,熟悉的人见到他向他打个招呼点点头。
每次我登上小昌家的二楼都会看到他蹲在门口,林林家的门口距巷口只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那里经过的人更多,车也更多。
“爷爷,你怎么不去巷口坐着,那里人多。”有一次我问他。
“什么?”
我大声重复了一遍。
“老了,走不动了,这坐着就好。”他说。
就这样他一天天地在门旁坐着。
后来我看到晚景凄凉这个词时,立刻想到了缩成一团在门口晒太阳的林林爷爷。
一到周末,小昌就会带着我们在村里转。一次经过林林家门口时发现林林爷爷并没有蹲在家门口,当我们都感到奇怪时却猛然发现他正手扶着栅栏站在门里平静地看着我们,眼神依旧虚无缥缈。
我们在一阵惊讶后,齐声喊道:“爷爷好。”
他向我们咕哝了一声,仍然神色平静地望着我们。这时我们才发现大门外面上了锁。
我们第一次遇见把老人锁在家里的情况。以前农忙时大人下地干活,小孩没法带才锁在家里的。现在这么老的一个老人锁在家里难道也怕丢了嘛。我们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听明白林林爷爷的话,他们一家人出去做客不放心林林爷爷一个人看家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拿钥匙,所以才把他锁在家里。林林爷爷对遭受这样的对待也没有什么反应,仍旧是神色平静地向我们说着。自那以后我经常在小昌家看见他大白天独自一人拄着拐棍在院子里缓慢地来回走的情景。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那是他离开这个世界前的回光返照。一天早晨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前所未有的畅快和精力充沛,咳嗽了两声,声音异常响亮。他起身的动作也很麻利,这样的改变让他重或新生。在清晨他向很久没走过的村子走去。寂静的村子鸟语啁啾,初升的阳光温暖照人,大路上只有两三个人,在清晨的景色里,他心广神怡,充满活力,像回到了年轻时一样。他在那条许久未走过的大路上来回走着,热情地和路上的人打招呼。
人们诧异林林爷爷的行为,纷纷关切地问“病好了?”
“谁告诉你我有病的,我根本没病。”他说。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他根本没生病,他以前那副样子只是衰老造成的。林林爷爷不满足于只在那条路上走,他挨家挨户的串门,几乎村里熟悉的每一户人家他都走遍了,和他们聊往事聊收成,聊家长里短。当他从村里最后一户人家出来时脸上带着满足和快乐的神情,嘴里一直咕哝着:“完了,完了。”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不再坐在小方桌上吃饭,而是坐在家里人吃饭的大桌上,他也没有了往日的畏缩和小心,拿出了作为父亲的威严来,家里人都被他这副模样给震慑住了。他挺直了很多年都没有挺直过的背,以居高临下的神态看着正在吃饭的孩子们。他吃饭时也一改往日的邋遢和粗野变得小心温柔,每一粒米,每一个菜,都吃的干干净净,他吃饭的样子感觉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饥荒,放下碗筷时他浑浊的眼睛里留下了泪。他想对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淡淡地说了句: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