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青葱叫迁徙

迁徙中的港湾  微樯/摄

        鸟儿远翔,俯瞰小巢。眼里,溢满难解的相思——今夕迁徙远方,来年小巢安在?

        迁徙是候鸟天定的生活,有时候人也被迁徙成不敢停歇的候鸟。结婚之后,我迁徙六次,做了六次候鸟。做一回候鸟就有一回感受,迁徙一次就迎接一次新的生活,有时候迎来竟然是新的生命。

        1991年,大学刚刚毕业,进入了油厂,住进了单身宿舍。

        1992年,婚后没房。妻嫂有个亲戚住在油厂附近叫桥沟的农村。他家有几孔石窑。我搬进了其中的一孔,成了家。这是我的第一次迁徙,从单身羽化成俩人生活。说是家,其实除了两个人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视,没有家具,只有妻家配送的和父母做的几床被子,还有一个老式的液化气灶具。就连碗都没有,拿个不锈钢的茶缸当碗,两个人吃饭时互相推让,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享用。妻哥拉了几袋面和一些碗筷,算是给我们一点家的感觉。几天后,我们到他家。妻哥和妻嫂说你们看下什么就拿什么。我偷偷地对妻说,什么也不要,就要这台电视机。妻笑骂我贪心不足。

        回到家里,我说打开电视。妻也会意,用手在空中一按,说好电视呢,还是电视剧呢。两个人呵呵大笑。生活很苦,也很乐。那时我在油厂汽修车间上班,每天干的体力活累得够呛,蓝青色的工衣满是油污,黄一坨白一坨,里里外外都是油臭味。有次上厕所,听见师傅和人说话“汽修工真是没法干,上个厕所都把老二弄得油腻腻的。”干活很苦,加之营养不良,我的身体很瘦很瘦。当然,和身体一样瘦的还有钱包。结婚欠了3000元债。如今的3000元不算钱,那时候对我来说就是巨款啊。每月的工资一二百,吃过喝过再还债,要多少个月才能还清?

        八个月后不得已第二次搬家。那是雨天,可我的心情比雨还要淋漓,比下雨的天空还要忧郁,幸好下雨云厚,天没有塌下来。那天雨夜,姐夫(按亲戚辈分这样叫房主)隔着窗子说明天你们搬出去吧。事情突然,也怪我们两个没有生活的经验。之前姐(女房主)就给我们说过借锅容易拔锅难之类的话,大意是要我们找个房子住。那天下了雨,房主的老妈妈硬是赖在她住的漏雨小窑里不肯出来,看来她想扮演恶人,不把我们赶走不会罢休。

        第二天,雨还在下。我扶着有身孕的妻子在细雨中走出了家门,下了一道胶泥坡。我们来到姐夫家街畔下面赵叔叔家。尽管没有亲戚,但我想这样叫他。他是个跛子,人心真好。当时他家的房客是绥德人,男的叫蛋娃。两口子一口绥德话,把“我”念成“啊”。他们要生豆芽卖,所以占着两个窑洞,我们和赵叔叔商量好让我们和这家人合住,男人和男人住,女人和女人住,临时凑合几天。

        那是最短暂的一个家,前前后后一个月零几天。但我却碰到了三个好人,赵叔叔和那家绥德人夫妇。出门人不易,出门人看见出门人就像见到一个战壕里受苦的可怜战友,分外有情。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不知赵叔叔可还健在,那家绥德人在哪里生活,生活得可好?

        第三个家在厂区。女房东40来岁,个子细高像根电杆。尽管也是绥德人,但比生豆芽的蛋娃可要精明得多。当时每月房费大约是三十元,我们住了一年多。

        在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家从俩口变三口。妻身体很棒,尽管营养赶不上,但女儿在她的身体内健康成长,只是胎位不太顺。按照医嘱,妻得空就在床上趴着矫正胎位,过了一段时间检查说胎位正了。有一天,她喊肚子痛。一看是要生的节奏啊。可我们求人人不应,叫地地不灵。尽管到县城只有七里路,但是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出租车。只好骑着车子把妻带到了县医院。医生拿着漏斗一样的听筒听听,说孩子胎心不好,要剖腹。我当时一下没了主意,就叫妻哥来。他有个同学在医院,但这人命关天的大事,谁敢替你拿主意?妻见我失落的样子,一口答应——手术就手术吧,那决绝的样子我至今记得。手术实在难熬,过几十分钟,我上去看一回,医生说快了,再看一回,医生还说快了。真不知道这些医生的心是用什么做的,一点都不急。好不容易听到了医生的福音——去把病人抬下来,手术完成了。见了我,妻第一句话就说——娃娃好吗。我们回答很好。她松了一口气,把头轻轻盖住,因为月子里怕风。

        女儿出世了,妻也平安。但接下来是妻子这辈子遭受的最大“罪衍”。伤口愈合的痛苦,宫缩的疼痛,其它地方说不上来的疼痛。她每天和疼痛为伴,疼着入睡,痛得醒来。有时候,她太疼了,实在忍不住了,就说想狠狠掐我。我伸过手说掐吧。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死死握着,身体轻微地颤动,却始终狠不下心来下手。那几天,我也受了人生第一场大罪。每天24小时都无法睡觉,白天要跑前跑后买药找大夫。晚上,坐在病床边陪着她,她一痛我就赶忙握住她的手,尽管代替不了那种疼痛,但总能让她有些许的安慰。不管是谁,在最困难的时候,总是需要帮助和救扶。那几天我回家去做一点饭给妻吃,把饭煮到锅里,站着就睡着了,差点碰倒煮面的圆口铝锅。有一天,妻哥喝醉了来看女儿。他逗着女儿,逗着逗着就哭了——你妈妈心可真硬,上手术床连个眼都不眨。看出来他当时是如何担心自己的妹妹呀,只是当时没法说而已。

        女儿渐渐在长大,我们一家的欢乐也与日俱增。但生活实在辛苦,有一次给女儿买鸡蛋没钱。为此,我们两个就在床下面,抽屉里,褥子下面乱翻,你找到一角就喊找到一角啦,我找到五分也连忙喊叫,好像淘到宝贝似的。好不容易凑够十来块钱。卖鸡蛋的婆姨一脸不屑地看着满满一手绢的零钱说不要数了。再看花手绢里,一角贰角五角一分二分五分,花花绿绿配着暗银色,泛着诱人的光芒。我想她回去一定没有少骂我们,因为那也许是她卖鸡蛋得到的面值最多、钱数最少的一回人民币了。

        女儿刚刚三个月,我就到南京化工学院去学习,当时我已经到厂调度室上班。这一走就是三个月。厂里给我借了3000元,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这钱托妻哥买了一台19吋的彩色电视机,算是园了我俩的电视梦。三个月后回到家。进门一看,妻穿一件我发的工衣——黑皮马甲,很是精干,我脱口而出——还漂亮哩。妻子嗔怪着要打我。我把女儿抱起来,女儿一看是“生人”,嘴一咧就哭了。

        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到了人性的恶,房主要涨房价,就想出了一个花招。我交的房租算数,妻交的房租统统想不起来了。真是“选择性失忆”啊。妻子要理论,我说不要去了,一闹厂里都知道,不好。我搬家时也没有把她讹我的房租交清。她见我想说什么,我一脸冰冷,冰得能把她这根电线杆冰冻。见此情景,她也没有说什么。后来,她又托我的师傅说情我才把房钱给她。把房钱给她时我说了一句——这钱烫手,你接着,操心连你的心也烫了。她的干把脸一红,却仍旧接住了钱。

        我的第四个家在厂区附近的张义夫子村,是个好地方。生活实在很辛苦,连每月的面和米都要细细打算着花销。肉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买点,也就是一斤半斤的,够吃顿饺子就行。有一次来了一个讨饭的。我们给他盛了一碗刚从锅里舀出的拌汤。上面漂着几片白菜叶,也没有油,这是我们的家常饭。谁知他接住尝了一口就给倒掉了,说拿剩饭给他吃呢,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的。把我们气得够呛,但话说回来,那时候的生活就是艰苦,怨不得别人。

        在孩子上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结束了张义夫子六年的生活,搬到了厂区的三十面窑。又背又阴,我在这里整整冻了10个冬天。

        2007年我们有幸分到了一间楼房,尽管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我们把它装潢了一下,使全家人度过了一个春天般的冬天,那种暖暖的感觉一直温暖到今天。

        从二十二岁到三十八岁,我的青葱岁月在迁徙中流走,我的生命在流变中失去宝贵的时间。失去的化为暖流,为今后的生活保温。拥有的持续在迁徙流变中滤清铅华,升格为生命的新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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