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让开,快让开!”
我感觉自己躺在什么地方,被人推着快速前进。
我的眼皮重得抬不起来,眯缝着,有一片微弱的白光,忽明忽暗。就连这微弱的光我也觉得刺眼。
这是哪里?
我想起身,却立刻觉得天旋地转,头痛欲裂,重重地跌了下去。
“小乔,小乔,我的宝贝,别动!乖,马上就到了。”
到了?
到什么地方?
……
这个声音好熟悉。似乎在我生命的初期,耳边就一直听到这个声音在唤我,“小乔,小乔!”
02
“33号床的病历我看一下。”“还是说不舒服吗?”
“是,叶医生。病人还是说胃部不舒服。”
“好,我知道了。”
我将病例还给护士,俯身唤醒病床上的病人,
“夏乔,夏乔,醒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
躺在病床上的女子睁开眼睛,“嗯,不好。”她的脸上并无表情,平静地令人绝望。
我一度以为吞安眠药是一些不懂事的少男少女为追求一种虚幻的与众不同而做的傻事。可是当夏乔睁着那双无欲无求,心灰意冷,美丽似小鹿却空洞的眼睛时,我才明白,绝望有多可怕,自杀似乎是必然。
所有的指数显示,她早在住院一周内已经恢复健康,因为发现得及时,也因为年轻。她依然说自己不舒服,那便是外面有什么她不想去面对。
她是整个住院部唯一没有亲友照顾的病人。她说父母早亡,从下寄养在姑姑家长大。被救醒后,她坚持不要和亲人联系,拿了一张银行卡给护士,请护士代为缴费点餐。虽然有些单子需要亲人签字,但鉴于她父母均已不在,住院费又及时缴纳,医院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为她的特殊,所以我对她比平常人多了一份关照,有时候在医院花园里遇到,会坐下来一起休息一会儿。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好像和他走在山顶的阳光里面。可是我依然觉得寒冷。我把衣服裹得很紧,我感到很幸福,害怕醒过来。可是我终于还是醒过来了。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我沉默地坐在一边。
“他不会再出现了,而我,还需要生活。按照正常的标准生活,去感受正常的幸福。”
03
我叫小乔。乔木的乔。
我的家在南方的城市。18岁,我离开一年有六个月是盛夏的沿海城市,来到北京。这是一个四季分明,雾霾严重,人口密度极大的城市。冬天,极现代化的钢铁玻璃大楼之间呼啸着凛冽干燥的风;夏天,日头毒,胡同尽头的老槐树下却是宜人的阴凉。
我喜欢这里的,刺骨的大风和热辣凉爽并存的体验。在西单的地铁出口,我顶着大风走出来,眼角爬出来的眼泪像是遇到风,发生的自然生理反应。夏天走在日头下,汗水涔涔,一把手连着泪水一起抹掉,也没有人注意到。
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媒体部上班。25岁,我单身。
周围的同事多是同样年龄的男生。在这样的群体里,女生往往很受欢迎,但若一直冷冰冰,也会无人问津。
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样的男人。这个男人,会让我所有的冰冷消融,甚至比火更热。
如果不是因为加班,没有来得及踩着下班钟声离开,我不会被同事连拖带拽到这个别墅区的公司聚会。公司有很多事业部,分布在这个城市不同的办公点。所以在聚会上,有很多陌生的面孔。一串串笑声从别墅区各个角落里传出来,主楼外面大功率的音响震得耳膜隐隐疼。
我拿了一杯苏打水向在花园侧面的树林走过去,树林前面有一片草坪,我把包放在树下的草地上,头枕在包上躺下来。
天空是明亮的蓝,薄薄的云丝极轻极轻地飘。偶有凉风吹过,树林的叶子沙沙作响。原来风吹树叶的声音比任何人造的音乐更好听。
在离此不远的别墅里面,与我无关的喧闹一波一波地穿过树林传过来。我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快睡着了。风很凉快,极舒服的那种。我不想动,我担心以后再也遇不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凉快。
所以,初遇他,我满肚子的恼怒——像是小朋友的蛋糕吃一半被人撞到,掉在地上——我的惬意被打断了。
他就这样突然出现,像是天空投下的一片阴影,在明亮的背景下,我的眼睛适应了很久才看清楚。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我起身拿起包准备离开。
“抱歉打扰你了。”一个好听的男低音。这声音就像四面环山的湖水,清澈地令人心醉。
很奇怪,我原本在生气,这个声音却抚平了我所有的愤懑情绪。我禁不住扭过头看去,想要看看这声音的主人究竟何模样。
眼神对视的一刹那,我清楚的看见了我的未来,我将永远沉沦在这个人的眼神里。
04
周一,照例是选题会。我想做一个系列专题报道,关于留守儿童的。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对这个选题,有理有据。开口的人没有支持我的。
我一言不发。我有自己的理由,但是我不想解释。
“我肯定要做这个选题。”
说完,我起身离去。任背后七嘴八舌,数落我的尖锐直接。
我的选题最终还是通过了。我申请了外出访问两个个星期。这一个星期在各种准备过程中飞快地过去了。
周日,我背了一个大包,挎着笔记本电脑来到了距离北京一千公里以外的障山峡谷。七月的盛夏,这里有满眼的绿,随处可见清清的水流沿坡留下。
采访、写稿、闲暇时爬山,我在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如果不是因为还要赚薪水,我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有谁能想到会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遇到某个人。
后来才知道除了第一次相遇是单纯的偶然,再次相遇纯粹是人为。
他依然突然地出现,又好像隐藏了好久。他背着阳光走过来,穿过一片细碎的树林,帆布鞋踩得树叶沙沙响。走近了,我又看见那双眼,闪着点点星光。
“我们又见面了。”这一次,我先开口,觉得巧。我以为在距离我的家乡和工作地分别一千公里的地方,我不会看到任何熟悉的脸。
“不巧,我申请过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自然到我们好像已然熟悉到不需要任何掩饰。
“哦。”
我走过去,他亦转身。
“我们走一走。”
“好。”
我们就这样并排在树林里散步,不说话,就听得落叶沙沙,沙沙地响。
他申请过来给山村小学做网络铺设的公益项目。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按照他的职位他不需要亲自过来,但不知道为何他坚持放下手里的工作来了。
05
早上六点我们去爬山,山里湿气重,落叶湿滑让向上的路变得难走。我们牵手在一起,他的手很大很柔软,手指纤长。早起的鸟儿在枝头唧唧啾啾,听得人满耳欣喜。
站在山顶,山风呼啸,白色棉布裙被吹得鼓起来。天上有大片、大片的云朵,天空慢慢由白转蓝。
“天蓝得真好看。”我说。
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你说这话的时候开心地像个孩子。”
太阳升高,阳光在树梢的叶片上跳跃着向前,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样。
我转过脸看他,“我想亲你。”
“好,我也想。”
心有灵犀应该是指,在相同的时候有相同的想法,一眼看到对方的心底。
我们心有灵犀。
这个男人,见他才第二面,却如同一起生活二十年之久。
我亲吻他好看的唇珠。
他的吻温暖有一点湿润,像雨后的阳光。我们互相拥抱,任由山风吹得衣服噗噗作响。
我闻到他皮肤温暖的气息。
他轻轻地抚摸我的脸,低声唤道,“小乔,小乔。”
我以为我会抗拒任何一个异性的抚摸,以为会唤醒十二岁那年一个黑暗中的梦魇,以及深夜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是我没有,我任性地用脸摩挲这只柔软的有温度的手心。仿佛心里那道裂缝也被抚平。
我们坐在一起。他说他叫林寒,他的正职是互联网产品总监,兼职宠物杂志的专栏作者,是因为他有一条在一起很久的金毛犬。小时候父母忙,他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心里很明确要独立。
不仅要独立,还要生活得好。要有很多的爱好,能从琐碎的生活中发现乐趣。
“比如,花两个小时给狗狗洗澡。”我微笑。
“嗯。洗完后,用洁白细软的超大浴巾吸干水珠,再用松下负离子吹风机的柔风一点一点吹干。”
我看他的眼睛,那里清澈而深邃,有点点星光,也有我需要的全部安全感。
06
回到北京,我们周末一起在北京周围爬山。节假日,就离开北京到处跑。我的身体健康了很多,还经常笑得眼角出现细纹。
“我喜欢看你笑。”他温暖地说。
我们计划跟一个户外登山队去四川爬雪山。买了了充足的装备,每天做体能训练。
26岁生日那天,本是我们出发的日子。我们计划用这次登山庆祝我的生日。出发前一晚,平日里紊乱的大姨妈意外造访,林寒本意留下照顾我,我执意自己留下。因为这是我们期待了很久准备了很久的计划。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看着眼前虚无的黑暗,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留下他。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在雪山崖壁上的那一晚肉体有多痛苦,心理有多恐惧。他一定希望,那一刻有我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让他的头埋在我的怀里,告诉他,“没事的,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若无其事地上班、采访、写稿、和不熟的同事互怼选题。
只是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泪水就突然倾泻,我不顾旁人的眼光,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失控而狼狈。任由泪水肆意的流淌,感觉他还会突然出现,投下一片阴影,用低沉的声音唤我,“小乔,小乔。”
……
很奇怪,我明明是平躺在床上,为什么却一直在下坠、下坠。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可我还在下坠,我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我伸手想去够他,手臂却只是徒劳地挥舞。我离他越来越远。周围越来越黑,很安静。
我不由得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一颗泪。
“让开,快让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喧哗吵醒。我试图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异常沉重。
“病人什么情况?”
“吞了一整瓶安眠药。”
“准备洗胃工具。”
07
33号床的病人终于出院了。我给了她我的联系方式,告诉她,需要聊天可以找我,我姓叶。
她,没有来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