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都往事多
踏上这座位于秦川大地的关中古城时,己是傍晚时分。陕西平原的日落比南方要迟得很多,下午七点的天依然透着亮,悠悠然不肯隐去。
我站在西大街的鼓楼上,这里位于西安市中心,修筑于明洪武年间,是西安市的地标性建筑。每日傍晚,明城墙内便会击鼓报时,与对面的钟楼呼应成"晨钟暮鼓"。悠悠岁月里,这鼓声穿越时空遥遥而来,提醒着世人朝代更迭,人事变迁。
登楼凭栏,可以眺望到整个古城的景色。抬头是浩瀚苍穹下的古人旧事,低头是回民街川动不息的今时今日,过往与现代在这里结合成奇特的景致,让人突生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从公元前1057年的西周开始,先后有秦、汉、西魏、北周、隋、唐等13个王朝在这里建都立业,历时长达1140年之久。十三朝古都,万篇长言不能及,它的本身就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史书,你可以走近它、抚摸它、赞叹它,却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它。但这书缝里是潜藏着的汉时明月、唐时荣光的,它的微光,足以穿过千年时空指引我走向它,像走近一位褪去一生荣光的长者,小心翼翼,心怀激越。
倚靠古城的砖墙上,夕阳的余晖让这座古老的城市染上一层温润的金黄。用手去感知它的温度,彼时时空淡去,侧耳倾听,仿佛听见有人青衫束冠、踏马而来。
这是盛世长安,是大唐王朝。
2 长安古意深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要还原唐时长安城的热闹繁华,必定得先看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写这首诗的时候,卢照邻只有十八岁,刚中进士,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弟弟邓王的王府担任文学属官。
这位初唐时期的年轻诗人像往常一样在长安城里游走,看到大街上王公贵族的白马香车络绎不绝,街道两旁花鸟同舞,府第里雕栏画阁高耸入云,茶肆妓院歌舞升平。 这些让人目不睱接的画面在诗人眼前次第铺开,被写进歌行里,为后世的我们真实的构筑出一幅帝都生活的辉宏画卷。
这里要说一下,现在明城墙以内的地区,其实是明代人建立的都城,取名为西安,意为西边永固,长治安宁的意思 。而在明朝以前,这是叫长安,是皇城的位置。唐时的长安城总面积大约是当今西安城墙内面积的十倍,城内布局规划平整、商铺林立、街市阜盛,百业俱兴,是当时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经济、文化中心。
长安城由十四条横向大街和十一条纵向大街构成。其中最赫赫有名的就是南北纵向的主街——朱雀大街,也就是卢照邻诗里所写道的"长安大道"。这条街宽达150米,长5020米,可以容得下八辆马车并驾齐驱。朱雀大街位于长安城的中轴线上,将长安城分为东、西两市。
在万国来朝的长安,朱雀大街是进入长安内城的唯一大道。可以想象一下,每日,随着承天门的鼓声响起,大街南端的明德门徐徐开启,城外所有远道而来的百姓、胡人以及来自中亚、波斯各国的商队开始纷纷进入这座皇城,车马滚滚,人流不息,该是怎样一翻热闹景象?纽约、东京、巴黎算什么,早在7世纪的东方,这里就己经是当之无愧的国际大都市。
当年的卢照邻行走在这条车马滚滚的朱雀大街时,看到这滚滚红尘里的万千繁华,想必也是倾心的,只是这倾心容易使人迷途。诗人总算是这热闹里的清醒者。所以他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世间所有哪有什么完美的归宿,君不曾见双宿双飞的爱情,正如这繁华盛世终归落幕一样,都是要让人嗟叹的事。
走在今天的朱雀门外,沿小雁塔一路向南,可以看到道路两旁早己被各式现代建筑取代。如果你愿意听,那古槐掩映下的石板路,在清冷路灯下,或许还在无言诉说着一些昔日的繁华和盛大。
3 盛世多风流
世人谈论唐朝,多是依据元代杨士弘《唐音》和明代高棅《唐诗品汇》中编选唐诗的标目,将其划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
唐朝盛世始于贞观之治,止于安史之乱。而初唐恰恰占据了这其间100年最精华的时间段落,从太宗李世民,到高宗李治,再到女皇武则天, 得益于这些君主的治国方略,彼时的华夏民族国力强盛、气度雍容,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蓬勃生命力。
我喜欢初唐,是因为这是大唐基业的开始,这里繁华始盛,风流尽来,有往后几百年的漫漫时光供其打慢慢打磨。初唐还是带有一些慵懒任性之姿的,在前尘后事里慢慢起身,就有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气度。
而长安城作为当时的都城,得益于五华之乱后的文化交融和开放思潮,城内聚集了许多当时名动天下的诗人、学士、僧侣、名伶。彼时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唐诗界的大咖们尚未出生,而唐朝的天空下己经诞生了一批像刘希夷、张若虚、骆宾王、杨炯、宋之问等风流才子,他们开创并引领了大唐王朝的文化价值取向,为唐朝辉煌的艺术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长安这座城池,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风流人物所演绎许多精彩故事,才被赋予了无可取代的万种风情。唐人多奇才,因为有趣的故事太多,所以就挑一两个有意思的来和大家分享吧。
写"念天地之幽幽,独怆然而泪下"的陈子昂是对初唐诗歌革新理论有着重要贡献的最为杰出的诗人,开辟了唐诗讽喻之风。但年轻时候的陈子昂绝对是个超级炫酷的富二代,他从蜀地来到长安,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得人赏识。有一天陈子昂上街,见卖琴者一把胡琴索价千缗,引人好奇围观,他灵机一动,二话不说将琴买下,并请众人明天移驾宣阳里听他弹琴。翌日很多人闻声而来争睹,他拿起胡琴说:"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说着,当众将名贵的胡琴摔得粉碎,然后将他的诗文赠送给所有与会者。结果,此举陈子昂"一日之内,名满都下"。
是不是帅呆了?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陈子昂绝对是个营销界的奇才啊。当然,这样轰轰烈烈的个人秀首先得建立在自身丰厚才学的基础上,你得有足够的自信,才有任性的资本不是?
再转身回到初唐四杰来,除了之前提到的卢照邻,余下的三人是王勃、骆宾王、杨炯。我最喜欢的还是王勃。我们都知道王勃在四杰中成名最早,不到二十岁就中了进士。他显然也是一个年少成名的任性公子哥,在沛王府任属官的时候,当时王公大臣中流行斗鸡,而这王勃呢,最经常干的事就是陪王爷斗鸡。斗就斗呗,你得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事吧?但是他偏偏还写了篇《檄英王鸡文》,结果就是把玄宗气到一怒之下把他赶出王府。
歪才也好,奇才也好,总之人家是真有才的。他的很多文章往往都是临场发挥、信手拈来却巧夺天功的佳作。关于他的故事,最有意思的当然要数《滕王阁序》的由来。话说唐高宗上元二年的重阳节,南昌都督阎伯舆重建滕王阁,大摆宴席,邀请远近文人学士为滕王阁题诗作序,恰好王勃路过,没事就也去参加蹭饭局。 本来这次宴会阎公就是计划要让女婿吴子章在众人面前作序展示点文采,以振家风什么的。准备题序的时候,在场人因为知道主人的本意,都在那里虚情假意的表示谦让,结果就王勃傻傻搞不清楚状况,自告奋勇,提笔当场赋就《滕王阁序》。想象一下吴子章当场被王勃的秒成渣的画面,就觉得搞笑又有趣。这个世界是有天才的,你想不承认都不行。
这篇用骈体写成的诗序,笔力明快、气势浩荡,读来如漫天星辰撒落,绝对称得上是唐诗中的经典。我每次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阙诗句时,便不由得为王勃在随手间所挥就的文采所深深折服。只可惜这绝世的才华并未为他的一生带来好运,在南海溺水身亡的时候,王勃只有26岁。
初唐四杰中,除了杨炯,其余的三位都是英年早逝、命运坎坷。这似乎与时代、与个性都有某些必然的联系。他们年少成名,才华纵横,心中充满了博取功名的幻想和激情,却最终只能困于无奈的宦海现实。这是许多封建文人的悲哀。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回望世事苍茫,谁人不是沧海一粟?
4 瓷意写风骨
此次西安之行中,我在西安碑林博物馆流连了很久。说它是国家书法界的殿堂级博物馆真的毫不夸张,里面收集的书法真迹真绝对能让人大开眼界。游走在碑林里,耳边听着导游录制的讲解,手里抚摸着碑林上的一笔一画,可以感受到大家们所书写的每个字迹在指间流动,这大概就是所谓艺术所带来的永久生命力吧。
初唐的大书法家跟诗人一样,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群星云集的时代。欧阳洵、虞世南、褚遂良、柳松权、颜真卿等,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如雷贯耳的大咖级人物。
不过这么多大家中,说到最有意思的,我觉得应该是张旭。套用一句导游的话来说,这个被后世尊为"草圣"的狂人,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唐朝艺术界的偶像级人物,只不过人家走的是摇滚路线。据《旧唐书》的记载,张旭生性好酒,每每醉后就号呼狂奔,索笔落墨。有时他老人家兴致一来,还会披发蘸墨,然后以发代笔,甩发成书。
不得不说,这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纵横上下五千年,也没能找得出几人。但因为他确实在书法上有惊天地泣鬼神的造诣,加上他的这种狂诞不羁的风格也没真的影响到谁,世人也就任他折腾,没有以礼法拘之。
说到这里,想想好像天才总是有许多怪癖的,比如梵高日葵亲手割掉自己的耳朵送给情人,叔本华从来不让人给己理发修面。缺少点与众不同的举止,你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天才。
而张旭跟颜真卿的故事也是很有意思的。
据说颜真卿素仰张旭大名,决定辞去官职拜其为师。出身名门、家风甚严的颜真卿要去拜像张旭这样一个狂荡不羁的人为师,本身就是一件有点搞笑的事。此时的张旭己是洛阳名人,住在学生裴靖家门,天天与社会名流人士没事开开party,喝喝酒,根本懒得理这个从长安的愣头青。而生性耿直的颜真卿面对这种场面往往是参加也不是,不参加也不是,只好每天站在那里吓愣着。
但热爱艺术的人总是有着执着韧性的,不管张旭再怎么不搭理他,颜真卿始终契而不舍。后来他干脆也搬到了裴靖家赖着不走,每天缠住张旭问关于学习书法的绝窍。
张旭被缠的烦了,只丢给他四个字:勤学苦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等到颜真卿35风第二次去找张旭的时候,张旭看到颜真卿己经确实有下苦功,才终于将自己一生心得悉数传之。也直到得了张旭真传,颜真卿在书法上才真正开悟,这才有了我们后世看到"颜体"。
颠狂如张旭,你可以说他有天赋,但能够让人名留于世的一定是他对书法的执着与狂热, 是在特定领域的持之以恒的坚持。事实上,任何的成功,都只能来源于此。
5 常忆长安月
我在西安的最后一站,去的是骊山华清宫听《长恨歌》表演。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风景秀丽,自成一局。这座宫殿始建于唐代初年,兴盛于唐玄宗时期。唐明皇钟爱这骊山行宫,每年十月必然来此常住一段时日。
傍晚7点,骊山的的月色开始升起。天色将晚未晚,华清宫里的灯火渐次点亮,庭园里的池水旁种满了依依杨柳。游走在亭台楼阁间,感受山风阵阵抚来,耳边听音乐响起,仿佛这月色就是当年的长安月。
单从表演上来说,《长恨歌》的演出可以说得上十分精彩。这部舞台剧直接pass掉了唐明皇跟杨贵妃故事中诸多少儿不宜情节,而把这两人的爱情美化得神乎其乎,缠绵悱恻。
且不去讨论这段爱恨的真假,只是在演出的最后,当垂垂老矣的李隆基出场的时候,我还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怆之感。这种悲怆不是缘于爱情的消亡,不是因为一代美人的香消玉陨,而是你分明看到了他身后的一个盛世王朝的风华不再。安史之乱之后,那个辉煌的大唐王朝终于要走入册史,成为过往。
在陕西省博物馆参观的时候,其中有整整一个展馆是用了摆放唐朝出土的物件的,里面展出的关于唐朝时期的文物无一不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先进文明,每一样在今天看来,都堪称是稀世珍品。而在唐朝过后,西安的历史似乎简单到用一句话便可以概而言之了。
盛极必衰,这是世间万物行之有道的法则。虽然道理所有人都能懂得,但这依然不能阻止后世之人对这里曾经发生过的辉煌盛世的追忆与缅怀。
初唐时期著名的宫廷诗人张若虚曾做乐府诗《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生代代,江月年年,时间总是一往无前的。也许看似总无情,但要相信在这天地间,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不消、亘古长存的,比如对艺术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抬头望见华清池上的这一轮圆月,仿佛就是当年的长安月,总是圆了又缺,平静如水,似已看尽世间无数悲欢。
不如且斟一壶酒,与你一起在这月下,这花间,对饮成三人,寻梦回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