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之死

老家(蓬莱阁)图片来自网络



算起来,二姐今年应该67岁,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1994年的初夏,我的二姐,在老家的炕上去世,享年39岁,彼时,她的女儿楠楠9岁。


我是二姐的老五妹妹,她上有一个姐,下有一个弟弟、四个妹妹。姐妹五个,就数二姐最漂亮,不仅长得像刘晓庆,性格也像。可惜二姐没有当演员的命,25岁那年,嫁给了小她两岁的县城里一个汽车配件公司的技术员。

二姐夫在我们全家人眼里,是个好脾气的老实人。二姐夫是好,好到很少跟二姐吵架,不过一吵架就生闷气,一生闷气就好几天。每次吵完架都是二姐先跟他说话,先去哄他。

我初中三年在县城里的一所中学走读,吃住在二姐家;毕业后回县城,因为不愿住单位的宿舍就把二姐家当自己家了。

二姐结婚好几年也没孩子,便四方求医治疗,终于生下了女儿楠楠。一出月子二姐就上班了,在一家供销社当售货员。因为人漂亮,再加上说话和气讲信誉,每月就数她的营业额高。

可是那份工作没干多久二姐就被有关系的人顶出去,被调到蓬莱阁景区的一个露天景点卖船票。海边的水和风可摧残人了,一个美丽能干的女子一年就老了好几岁。但是二姐很高兴,因为她赚钱眼红。她赚钱的目的很单纯:养自己的家和补贴自己在农村的娘家。

娘家姊妹多,父母辛苦,大姐是教师,她是老二。二姐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也是我们姊妹心中的太阳。有她在,冬天有甘蔗啃,夏天有西瓜吃,父亲有猪头肉就酒,母亲有新褂子可穿,全家还能免费去逛蓬莱阁。

二姐是在1990年被确诊尿毒症的。因为她的四妹在邻县的一家医院工作,二姐看病还算方便。慢性肾炎后期治疗不彻底发展成尿毒症,这其中因为她的不及时治疗和二姐夫的无视。

二姐后来不能工作了,她回忆过去充满了遗憾:我的病就是因为月子没做好。其实,出了月腿就一直肿,一按一个坑儿,半天上不来。那时候自己不懂,你二姐夫也不会疼人。在海边卖游览船票,不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我哪舍得耽误一天,歇一天要少挣多少钱啊……

当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是蜡黄蜡黄的,皮肤是暗黑暗黑的,整个人脱了水,皱皱巴巴,没了血色,没了鲜度,更没了美丽。

“二姐,不好看了。”我们在心里说。

母亲说:“你看你二姐,一看就是个病人样儿……唉,早治就好了,给耽误了。”

父亲说:“幸亏她二姐夫挣点钱,还给她治,要不然……唉,得什么病不好啊。”

他们又一起说:“从小就比她大姐能干,没结婚之前白天到生产队干活,晚上在家编提篮卖钱,结婚后又帮着两个小叔子娶上了媳妇,生个孩子也花了不少钱,好不容易有了楠楠她倒得病了……”

父亲和母亲会在凌晨三四点种醒来,一个东炕头一个西炕头,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他们生下来的孩子,说有多少孩子就操多少心。那几年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二姐。

楠楠6岁时,二姐的病情已经很重了,需要透析和输血。当时我们县城没有透析的医院,要到烟台开发区。二姐夫在汽车配件公司上班,借单位的车送二姐去做透析并没有难度,有时候他只管找好车,我们几个妹妹轮流陪着去医院。

按照医生的说法是:透析从最初的一周一次,到一周两次,最好三次。一次费用在三四百块,二姐夫没多说什么,心疼钱的是二姐,她又心疼二姐夫,因此减少血透的次数。她总是挨到全身肿到憋气时才去透析,那时候全是自费,一般家庭是无法承担的。二姐到最后,两个星期做五次。

但是二姐的生存欲望是强烈的,透完血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舒服得有了力气,便开始惦记她的另一套新房子什么时候让父亲帮他去收拾收拾,给楠楠梳好看的辫子,说等聪明的楠楠长大了,自己病好了怎样怎样。

可是身体无痛苦的日子是短暂的,更多的是虚弱无力的日子。尿毒症的二姐贫血,需要输血,医院输血要花钱。她把目光盯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在医院工作的四姐和妹妹还有不在医院工作的我,都已经争先恐后地把胳膊撸起来了。

是的,二姐的四个妹妹当中有三个妹妹跟她血型相符:B型。她的唯一的弟弟也是B型,但是二姐不舍得她的弟弟,她舍得她的三个妹妹。我们三个B型血液的妹妹就这样间断性地给二姐提供血源。

二姐在最后的一段日子里对血的渴望是贪婪的,我们不知道她有多痛苦,不知道她说的“这会儿好多了”“刚才又不行了”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看到二姐痛苦地度日,我们也是痛苦的。当我们血管子里的血被抽出来,又被输到二姐已经看不清的血管里的时候,我们无语到不知道哭泣了。她的最小的妹妹,最后一次输血完后,晕倒在回家的公交车上……

三姐因为自己是A型血,不能给二姐提供血源,一直心存愧疚,她既心疼二姐又心疼三个妹妹,于是她便抽空到二姐家洗衣饭菜。楠楠因为太聪明,二姐便想让她早点上学,城里管得严,不够年龄不让就学,二姐就把楠楠送老家上一年级,由楠楠的舅舅舅妈姥姥姥爷照顾。她也因此经常回娘家。

那段时间,献血和陪着去医院是我们姊妹需要轮流做的事情。当然,有时二姐还会接受医院提供的血,可是她却能感觉出血的好坏。她说过多次:妹妹们的血,输进去,舒服,跟医院的血不一样。

我们姊妹曾经在背后议论过输血的事情。二姐有两个小叔子两个弟媳妇,一个大伯子和一个大嫂,这六个人长得都很壮实。他们也算“亲人”,我们不相信他们当中没有B型血的,二姐待他们不薄,可是他们呢?四姐说这还用问,没有血缘关系就没有血源啊,二姐是我们的二姐,不是他家的二姐。

二姐的病生的时间太长了。二姐夫在家几乎没有了笑容,他对二姐只剩下责任了。二姐也知道,她对二姐夫说过:等我死了,你再找个年轻的,只要对楠楠好就行了……


二姐去世前的一个深夜,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二姐的呻吟。她肯定又不舒服了,喘不上来气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完全醒了。

房间只有二姐,二姐夫不在。我问二姐夫去哪了?二姐有气无力地说:他是第一次没有回来。这么晚了,他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我劝她。

奇怪了,二姐夫怎么没回来呢?我心里更是一团雾水。

痛苦不堪的二姐已经毫无力气了。她坐在床上不停地喘气,连抬头都很费劲,我一直理着她的后背,让她顺气。一直到天亮,一直到二姐夫回来。这其中二姐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不会在外面有女人了吧?

我回复的最多的是:不会的。不会的。

二姐夫回来了。我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听到二姐的哭声和弱弱地哀求声:今天上午不要去上班了,在家陪陪我好吗?

今天公司还有事呢。我听见了二姐夫冷漠的回答。

二姐夫收拾了一下就走了。我去看二姐,她竟然下了地,蹲在地上,人快要死了的感觉:

你找个车把我送回家吧……我想回咱家……你二姐夫他不管我……

好,好,好……我送你回家,我让单位车来接你。我让她到床上躺下,可是她却说这样蹲着舒服。

我到单位马上求厂长。厂长痛快,今天上午的车就归你姐用了。我告诉开车师傅,你先去把我二姐送回家,等我把手头的工作忙完了就回去。

单位的电话是接近中午的时候响起来的。妹妹在电话哭得泣不成声:二姐快不行了,你回来吧……

当我到家的时候,二姐还剩下两口气。一口气是留给我的,另一口气是后脚到的二姐夫。她一看到二姐夫嘴动了一下,眼睛一翻白就再也没有睁开。她已经累得不行了,不,是她气得没有力气再气了。

我后悔没有陪二姐一起回家,我狠狠地瞪着二姐夫,那个不肯陪他一上午的男人,我的眼里流的是血!

二姐被抬出去,后被送到火葬场,她的棺材被推进去的过程,仿佛整个世界在一瞬间被带走,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撕心裂肺……葬礼上二姐夫那边的人面无表情,我们家人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尤其大姐泪如雨地说她为二姐做的最少……

二姐去世的那个上午,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小妹。

妹妹后来是这么说的:其实二姐不应该走得那么早。那天我从医院赶回来,二姐自己去家门口村里的卫生室输液去了。输液反而增加了肾脏的负担,应该拉着二姐直接去做血透,一做血透就应该没事了。

妹妹还说了一个事实:其实二姐也是被气死的。我记得她坐在炕沿上,头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来了,气是断断续续地喘着的,话也是断断续续地吐出来的:你二姐夫他不陪我,他不肯陪我……二姐最后看到二姐夫,白眼珠一下子翻过去,那是气,不是别的。

父亲在世时总说:你二姐,顾了一辈子家,死也要回家死,这是她的命啊。

母亲现在还说:你二姐要是活着,应该67了,她走时不到40啊。我都90多了,是替你二姐多活几年的。


据说楠楠考上大学留在了北京。二姐曾经的丈夫,也在二姐去世后的第二年再婚,他的妻子比他小好几岁,同单位的出纳员,他们很快有了一个儿子,住在二姐让父亲收拾了好几次的新房子里。

二姐的直觉没有错的,那个夜晚,也许他们迫不及待地在一起了……


二姐,你在那边还好吗?如果有来生,对自己好点,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管,谁也不嫁……不,要嫁也要嫁个懂你、爱你的男人。

二姐,最后还要告诉你,你的四妹,她一直在医院的血透室工作,上个月刚退休,又被返聘了。你就是再得了那个病,也不怕了……


补充:

我的四姐,也就是二姐的四妹,读完这篇文章之后,思绪一下子回到了30年前,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控制自己的情绪,第二天早上才给我留言,并且提供了一些她的记忆和血透的专业知识。看来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也是不全面的。这个血透方面的专家告诉我,现在尿毒症患者不轻易给予输血,都是打促红细胞生成素来升血的,临床上已经有严格的输血指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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