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包过伤口的何木,即使扶着他,他还是走得很吃力,因为这次,他受伤的是左腿。
不是太远的路程,我们一路走走停停,竟然走了两个多小时。
回到出租屋都已经晚上九点多。
把他扶到床上,我准备走的时候,他叫住我,他说:“陪我说说话吧。”
他的声音很小,像是恳求。
我把那把小塑料凳搬过去,坐下,我说:“好。”
他坐在床上,头就轻轻靠在灰白的墙上,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些暗影,刘海又挡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看到他轻轻翕动的鼻子和紧抿的同样苍白的嘴巴。
“你叫白画吧?”他说。
我点头,“是啊。”
“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他是第三个说我名字好听的人,第一个是阿九,第二个是武一。
我苦笑着无奈地说:“可是我不喜欢。”
“以后一个人要注意点。”他说。
我看着他,真诚地说:“这几天我来照顾你吧,毕竟你是因为我受的伤。”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我是个男人,要你照顾不好吧,你如果可以,多来陪我说说话。”
我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微笑着说:“那……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从何说起呢?”他仰起头,似乎陷入了回忆,眼睛终于露了出来,但却一片迷蒙。
“我从小就和妈妈一起生活,到我八岁的时候,妈妈才告诉我,我是有爸爸的。”
“她带我去那家的时候,我很新奇,因为那家真的很大,房子是我从没住过的豪华洋房。呵!她告诉我那个一脸笑容的男人是我爸爸,我怎么可能相信,如果他是我爸爸,为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他?”
“可是很奇怪,他的确是我爸爸。妈妈让我先待在那儿,她去给我买我最爱的遥控飞机,然后她就没有再回去过,叫做我爸爸的那个男人告诉我,‘小木,你妈妈不会回来了,她养不起你,所以以后你就待在这里,让爸爸照顾你吧,你别哭了,哭也没用。’”
“然后我就在那里了,家里的哥哥姐姐和他们的妈妈时常说,我就是小三生的孩子,是野孩子。可是我爸爸却很疼我,他告诉我不要在意,我是他最疼爱的孩子,等我长大了他会把他公司的一半股份给我。”
“可是……还没等我长大,他就死了。”
何木轻轻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着,我想,他一定很难过。
可是,他的表情却相当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是安静地睡着的小孩。
半天后,他又缓缓地开口。
“如果说家里还有什么人是关心我的,或许就是我的姐姐吧,她不再说我是野孩子,甚至有时候还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帮助我。”
“大一的时候,姐姐去了国外,哥哥结婚了,他们怎么可能容得下我?他们把我像畜生一样赶了出来,也是那一天,我在一场车祸中成了残废……”
“何木……”我的鼻子酸楚,眼泪就快夺眶而出,我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安慰他。
“傻瓜,哭什么呀?”他终于第一次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至少不用看他们那张丑恶的嘴脸,自力更生,比做米虫更好。”
我呆了呆,忘记了哭泣,他笑起来原来这么好看,虽然眼角还有一块瘀青,但依然帅气逼人。
“那……”他半眯着眼睛,“讲讲你吧。”
“我啊……”
或许是他的真诚,我竟然也毫无保留的把我的一切都讲给了他,包括阿九,包括苏遥,我们同样都是可怜的人,也许他比我更加悲惨。
我想不明白,那么优秀的少年,为什么也会遭到嫌弃,不管他是谁生的孩子,不是所有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吗?生为他同父异母的哥嫂,怎么可以为了利益就把他像垃圾一样地扔掉?还把他害成这样。
等我从他屋子出来,都已经十一点多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我没有觉得困,反而更加清醒,我在思考这个已经疮痍的事态,可我也只能思考,做不了救世主。
家里灯还亮着,可能季瑾如还没有睡,推门进去,发现季瑾如背对着门口坐在我的床上,似乎在看着什么。
听到声音,她转头看我,笑得挑花开了满脸,“嗨!你回来了。”
我冲过去,看到她的手里拿着我的那副画,枕头上放着茵茵送我的日记本。
我夺过来,生气地朝她大喊:“季瑾如!你太过份了!怎么可以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
季瑾如从我床上跳下来,若无其事地走到她自己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张破画吗?画得技术还那么烂,我是看那个本子在枕头边上,而且那张画还出来一个角,才好奇看看的,还有,为什么你那个本子上除了于茵茵三个字什么都没写?”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随便看别人东西啊。”我闷闷地说:“那是因为这个本子就是于茵茵送给我的。”
“于茵茵是你朋友吧?”她边换衣服边说。
“是啊!”我看着手里的本子轻轻摩挲着,“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
“怎么了?”她好奇地看着我,“你们闹矛盾了?”
我轻轻笑了笑,“没有啊!她死了。”
然后我们就都不说话了。
季瑾如走过来,轻轻拥着我,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水味,那是我最喜欢的香味。
记得那时八月,桂香弥漫的秋天,我坐在高大的桂花树上,树荫下茵茵高仰着头,脸上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中格外耀眼,她指着树上某处惊喜地说:“白画!我看见了!那儿有一大枝桂花特别的漂亮,而且我注意了,那是这整棵树上花朵最密的一枝呢!在那儿,就在你右手边不远处哦!”
我折下那枝桂花对树下的茵茵喊:“你让开一点儿,我要扔下来了,别打着你。”
后来,我摘下大捧大捧的桂花从树上往茵茵的头上扔下去,茵茵张开双臂,闭着眼睛高仰着头,边笑边说:“好美啊!好香啊!白画,快下来!我们一起玩吧。”
我就摘下更多的桂花,就那样往她头上洒,她在树下转着圈儿,笑着,跳着,就像个落入凡间的花仙子,米粒般白嫩的桂花,在她周身包围着她,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斑驳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脸上,照在如雪花般飘飘洒洒落下的桂花上,那个午后,她和那年的桂香,在我心里成了永恒。
季瑾如像哄婴儿似的轻轻拍打我的背,分外温柔地说:“白画,那些不开心的事不要想,她去了天堂,她会很好的呢。”
哦!去了天堂么?那么真好。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向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去睡吧。”
忽然她床上的手机铃声惊天动地地想了起来,带着嗡嗡地震动声,感觉整个屋子都震动了起来,把我吓得猛地一颤,那是什么鬼手机?
季瑾如跳上她的床,站在床上叉着腰,接起手机一通大骂:“初三!你今天死哪儿去了?还说和大江在一起,我问他了,他根本就没见你!你他妈以为我是傻子吗? 别让我知道你又是去找张青青那个小贱人去了,否则我跟你没完!别他妈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好了!你他妈有种永远都别给老娘打电话!再见!”
她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一顿骂完,很本就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然后抠开手机,抠掉电池,随手扔在床上,钻进被窝生闷气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和作风,再一次被她给震撼住了。
我终于忍不住傻傻地问:“那个初三,是个人的名字吗?怎么那么奇怪?”
季瑾如蒙着被子的脑袋似乎僵了一下,然后她猛地坐起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她格格笑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特别瘆人。
“那不是个人的名字,你以为大半夜的,是鬼在给我打电话啊?白画你太可爱了!明天我要告诉初三去!我要告诉他我有个多么可爱的小伙伴!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