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陶渊明,一个高超冲淡的隐士形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人们眼前。的确,像《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这些人们所熟知的作品里,渊明大致就是如此一个形象。然而事实却不尽相同,陶渊明先后五次出仕,在他为官将近五载的仕途中,他究竟抱有怎样的心态?又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黯然离去,最终以“安能折腰向乡里小儿”结束自己的宦海生涯?陶渊明和云谲波诡的晋宋政治风云又有怎样的牵扯?陶渊明或许一生都徘徊在精神的菊篱和现实的高地,但是无可否认,他是个巨人般的存在,随倒在了南山下,但仍屹立在后世千年,筑起一座高观。
事实上,陶渊明始终在精神和现实间苦苦徘徊,愚者认为有如下三个原因。第一,是陶渊明自身的性格所导致。第二,这和晋宋特殊的历史背景有着莫大关系。最后,当我们从“人”的视角思索这个问题,也能带来新的看法和收获。
首先从陶渊明的为人性格说起。在陶渊明的创作里,大量充斥着像“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这一类的诗句,自然而然,人们很容易把寄情山水、 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一类词联系到陶渊明身上。事实上,这的确是陶渊明性格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陶渊明生性恬淡、温雅。这在他早年便已经显现出来,他在《与子俨等疏》中写道,“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可见陶渊明小时候便对田园生活有过几分向往之意。也正是这种性格,导致他之后的仕途早早夭折。他在出任刘裕参军的时候,就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写道,“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可见他的隐逸个性,导致他的出仕也十分矛盾。他又接着在始终抒发了他的矛盾之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可见,他对自己的出仕流露出一丝羞愧的意味在里面。至于为何他仍要投入刘裕幕下,我们在后面会提到。
当然,“隐逸”是远远不够概括陶渊明二字的,陶渊明还是位极有个性的诗人。引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话:须知他是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他在《咏荆轲》中写道: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可见他是生活中勇士,有着壮士断腕,金刚怒目的勇气和决绝。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说出“安能折腰向乡里小儿”的豪言。他对待生活,对待官场,对待世俗的大无畏,使得他能够依然在现实的利剑猛虎中长存,又能安眠于“桃源式”的精神世界里。
而另一个困扰陶渊明在精神和现实之中苦苦挣扎的,是贫困。儒家说“君子固穷”,陶渊明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儒者自然也信奉这一点,他的“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就能很好的说明这一点。然而这并不能否认,陶渊明的晚年,的确过着有段较为艰苦的生活,他在《有会而作》里写道: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
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来可足吝,徒没空自遗。
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
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由此可见,他的确是生活十分艰难。连粥饭对他来由此可见,他的确是生活十分艰难。连粥饭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奢侈。陶渊明也在诗里感叹,甚至有时需要靠邻里的救济来度日。虽然这并不一定全部都是他的真实写照,但我们却能从一个侧面看出,他的确饱尝生活之苦。可陶渊明真的被贫困打倒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一个精神高贵的人,绝不会在现实的荆棘里倒下,或许他会遍体鳞伤,或许他会一时跌倒,但巨人的身躯绝不会匍匐于蝼蚁和蚍蜉。陶渊明就是这样一类人。
俗话说,时势造英雄。一个人的成就与他所处的时代必然有分不开的关系。在谈到陶渊明的时候,人们往往容易忽略他所处的时代,或者将他与魏晋盛行的隐逸之风相关联。事实上,陶渊明的归隐与魏晋的“山林之风”其实关联并不大。而我接下来会从另一方面探究晋宋风云下的陶渊明。
陶渊明一共出仕五次,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便是他任彭泽县令的“五斗米”佳话,然而他仅仅在位80余天,便以一篇《归去来兮》请辞。事实上,陶潜怒辞彭泽令并非偶然,即使他不会辞彭泽令,也难保会有什么张泽、李泽之类的小令。因为陶潜担任彭泽令实际上是早在刘裕麾下时就已经埋下的种子。而在说刘裕之前,我们还是先来说一下刘裕之前的一位——桓玄。
桓玄是陶潜第二次出仕效力的主子。桓玄的历史风评并不是很好,他在相继打压和流放司马道子父子之后,弑晋安帝篡位,建立起桓楚政权,最终被陶潜的第三任主子刘裕所灭。然而晋安帝隆安四年的陶渊明,显然不可能预见未来。他之所以投入桓玄幕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对桓玄恢复晋王室还抱有幻想。从这一侧面,我们再次看到陶渊明的矛盾:入世与出世,现实和精神。但陶潜做出这一举动并不是难以接受。愚者以为,大致有如下两点原因。首先,陶潜是名门之后,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名将,官至大司马。陶渊明身处这样一个时代,自然也会有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念头,这合情合理。其次,陶渊明第二次出仕时四十九岁,这在古代的官场上,还能算是一个黄金年龄,四十九岁什么概念,苏轼这时候被贬黄州,尚还不知道后面还有惠州和儋州在等着他;屈原仍在长达16年的流放之路上,对楚王室仍抱有一丝幻想;而杜甫则刚刚修葺浣花草堂,远不知五六年后在此沉重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所以,四十九岁的陶渊明,还是对他的仕途抱有一丝幻想。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现实再一次给陶渊明一记重击。一年后,陶潜以母忧去职,至于他是不是已有离去之心我们无从考据,但仅仅又是一年,桓玄便起兵反叛,此时在家中守丧的陶潜不知道心中何种滋味。
然而仅仅在陶潜辞官的两年后,也就是他守丧的第二年末,他却再一次出仕,而这一次的主子也比较有趣,恰恰是起北府兵命诛桓玄的刘裕。我们都知道,古人要守丧三年,期间不得为官,那又是什么原因让陶潜再一次出仕?而且还投到了他先前主子的对头刘裕门下呢?
事实上,在陶潜进入刘裕麾下的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陶潜便再一次萌生了退意。而这一次,也为后来他彻底退仕隐居奠定了基础。众所周知,刘裕为人心狠手辣,他在动荡不安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凭借北府兵起兵,先后用十几年的时间最终确立了刘宋政权。而就在他起兵伊始,刘裕还没有暴露出他的狼子野心,至少在陶潜看来,大抵还是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但随着刘裕的不断起兵,以及对文人的相对忽视(当时刘裕光顾着打仗,哪有时间估计陶潜这些文人)导致陶潜再一次对官场失望,或许这一次,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陶潜对官场已经心灰意冷了。就在刘裕起兵四处征战的这八九个月里,时任刘裕镇军参军的陶潜,心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让后人可望,却又不可及。
陶潜宦海漂泊的几年里,并非像后人所说的那样,对官场看的很淡。恰恰相反,他先后效力的桓玄、刘裕,都是当时政坛的大漩涡,这绝非偶然,我们从侧面可以看出陶潜的一腔热忱。或许,六百多年后,那个在沙湖道上的年轻人可以理解他的孤独: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最后,当我们站在一个“人”的角度,再去回首仰望千年前的陶渊明,我们就会发现,他恰似山水画中大片的泼墨,恢弘中透露出羁扬;又如晚日融散在树隙的剪影,朦胧到不可触及。
其实,我们在解读陶渊明时,一直存在着一个误区其实,我们在解读陶渊明时,一直存在着一个误区,就是把他束缚在他的诗作里,束缚在史料典籍里。但当我们走进他的世界,走到南山下,走到菊篱旁,我们便会发现,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他也不会知道,他死后的一千年里,会有无数的人敬仰,也不会知道,他的作品会被无数人拜读。那是的他,也是沉醉在理想,却不得不面对现实的一个“人”。
我想,刚刚从仕途走下的陶渊明,尽管已是知天命之年,但胸中仍有一分年少轻狂,所以他会以近乎赌气性质的方式,“气冲冲”地离开官场。那是他写下的“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其实在他自己看来,估计也有几分假装释然的冲动。当然那时已经五十四岁的陶渊明,对人生,对生命,已经有了几分豁达开然的韵味。他所欠缺的,恰恰是几杯酒,几株菊,几分人间的烟火气。这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陶渊明。
在我看来,暮年的陶渊明,才是真正大豁达和大坦然,尽管他的肉体已经被生活折磨的体无完肤(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他人生中最后一年写下的《有会而作》、《乞食》中可以看到),但他的精神却已能够真正与自然同在,与万化冥合。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当真的勇士站起来,整个世界都要为之侧目。
当真的巨人倒下,他的身躯会安眠于原地,长存!
当真的巨人倒下,他的灵魂会驶向彼未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