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郊有一条护城河,河的一边荒草幽幽,传闻每逢深夜就会有野鬼嚎哭狂啸,煞是阴森渗人。而另一边,却是那拥山抱水、金碧辉煌、镶金嵌玉的当朝右相府。
右相是何人?虽名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朝千岁,实权却更是凌驾于皇帝之上。故这府邸,也堪称本朝第一府。
阳光正好,右相府阖府飘着荔枝的清香。要说这京城能吃得上荔枝的人家,基本没有,更不用说阖府上下,从颐养天年的老夫人到府中打杂的仆役,人人有份。
清香最为浓郁的当属府上的后花园,花香扑鼻中夹杂着荔枝的清香,端的是沁人心脾。
京城里上至世家名门,下至平民百姓,人人皆被当空的骄阳烤得心头烦闷。唯有右相府的人无需为此烦忧。因为府中每三步便有一个丫环手捧着盛放冰块的玉盘,甚至连不起眼的角落也有冰块供应。
眼下后花园白玉打造的惜花亭中,正安放着一张竹制躺椅,椅上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正在安然地闭目养神,似乎是为芳香陶醉,又似乎是被满园的清凉之风吹拂得悠哉自得。老头儿只消微微张一张口,旁边面如冠玉满脸堆笑的青年人便弓着腰双手奉上一颗剥好了的荔枝,荔枝果肉通体莹白,连一粒灰尘也不会沾有。
能在右相府如此悠闲自在的自然是权倾朝野的右相,而旁边剥荔枝的那位,自然是右相的头号狗腿子——朱流玉。
“流玉啊,”老头子突然张开了狼一般的眼睛,衬着一只鹰勾鼻,很是不怒自威。
“哎,流玉在这儿。”老头子眼眸一动,朱流玉便心有感应地一般急忙凑上前来,早已贴着躺椅垂首侍立,此刻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听说天牢里新来了一位朋友,你去瞧瞧。”
“是,属下这就去。”
朱流玉弓着腰,低着头面朝右相踱着娴熟的小碎步,轻而不缓地退至后花园门口,然后向这边鞠了个躬,这才疾步走出相府大门,打马向城西。
(二)
不同于相府这边的安详和平,距京千里远的本朝第一隐逸名山暮夕山上,却既没有松风抚琴的闲适,也没有踏溪吟诗的高雅,三三两两的隐士偶然相遇,人人对面露出满目愁容,如丧考妣。
暖阳渗入每个人的肌肤,试图在这风雨飘摇之中,抚平人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却只是令这千百伤疤愈发的清晰了。
山林深处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玄色道袍,衣袂翩翩的隐士,轻裳薄衫下却是步履沉重,整个人都被愁云笼罩。遇着志同道合的一位友人之后,忽然禁不住掩面痛哭,仿佛要把心肝肺通通哭将出来。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七尺男儿伤心如此,哭得悲切凄惨,连鸟雀都不忍听之,扑棱棱飞去远处。
“怎的……怎的……就连海容缨大人也……”玄衣隐士哭得哽咽:“我前些年得见大人的时候,他刚为岭南的灾民倾尽家财,连祖上传下的家业都挥霍一空,正在冰冷空荡的室内彻夜书写为民请命书。这样的忠臣!这样的忠臣!待人接物又是那样的温和、不争,竟终究难逃他们的魔爪……”
顿了顿,又道:“如果说谭阁老是从前的国之梁柱,海大人无疑是当下国之希望。”
“快休提谭老!”另一青衫隐士愤恨道:“谭老为国鞠尽心力,不想唯一的高徒朱流玉,竟做了那人所不齿的奸臣走狗!谭老泉下有知,该是何等悲痛欲绝……”
闻得这边悲泣,另几位隐士也各自从居所走出,来此相聚,一时间自发形成了一个清谈会,只是清谈不清,欲谈不成言。
一群从前的清流学子,现在的暮夕隐士,商议着在山上给海大人立一个衣冠冢,遥拜忠魂。
坟茔既成,祭品既摆,众人愈发悲恸不能自已,没有人发现不远处的林间隐着一个踌躇不定的人影,仿佛欲踱步向众人走来,却又像记起什么一般,默默转身离去,一步三回首。
暖阳更加暖了,人心更加惶惶,国家益发飘摇。
隐居暮夕的人们,看似闲适,其实最为无奈。他们这一群人,只有不住地慨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再无救世之他法。
正是:欲隐何曾隐?云空未必空。唯将平生恨,送与西风中。
(三)
如果逮着京城里恣意玩耍的五岁孩童,和他讲地府十八层地狱的可怕,他可能依然笑嘻嘻的没什么概念,但你若提起城西的天牢,他必会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边哭边红着双眼抖着小身板求你莫要送他进去。
几乎在所有人的眼中,天牢都是人间地狱。那里有右相走狗们发明或承袭的成百上千种刑罚,只等着看不清形势的愣头青们自己往火坑里跳。
然朱流玉对此间阴森可怖的气氛早已习以为常。他大跨步走进厚重的铁门里,顶着对他构不成丝毫威胁的森寒冷意和一众人不人鬼不鬼的囚犯的嘶声哭嚎,恣意狂拽地走向最里间,在这里,哭嚎声戛然而止。
外间的一切嘶声都恍如隔世,在这里只有阴冷的寂静。牢房内血迹斑驳的人平静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将海大人带到鬼头坡,本大人要亲自提审。”朱流玉邪肆地笑着,面带嘲讽。
于是这囚犯便被几名狱卒拖拽到了鬼头坡。这坡上据说已埋葬有成百上千的冤鬼亡灵,多数都是得罪了右相一党的忠臣良将以及他们的家属。常年阴森可怖。
“呵!”囚犯有气无力地嘲讽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痛快一点!”
“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朱流玉愤怒地扯过一根马鞭,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带向远处,抵在鬼头坡的深林里。
须臾,便愤愤地独自出来,带了斩断的一缕发丝,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这等硬骨头,打死都不招!真是白费小爷气力!晦气!”说罢扬长而去,徒留一干狱卒面面相觑。
“朱大人可真是威风。”狱卒甲钦羡道。
“什么威风!”狱卒乙不以为然道:“还不是会巴结会奉承!为了荣华富贵,连从恩师那里学来的仁义道德都丢个一干二净!我要是他,必会也往那暮夕山隐居去,起码还能留得一世清名。”
(四)
西郊大街上静默地立着一座竹林环绕、清幽雅致的宅院,只是这好端端的景致却被俗气的镶金大门和镶金石狮子毁了个一干二净。
这便是那朱流玉的府邸了。
然清流名士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无耻小人朱流玉,此刻却不像在外面那样嚣张跋扈,只是平静地端坐品茶。
“海大人可有安然送到?”朱流玉问向一旁的少年。
“送到了。他从暮夕山远远望见了故人之后,便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差点被人认出来。我好不容易才将他送往一处极为隐蔽的小屋,他现在已经安心住下了。”
少年回答,过一会儿,又开口:“公子,您做这些还不让别人知道,想想真是憋屈!暮夕山的那群隐士又在清谈会上骂你,还作了一首诗众口相传,您就真的不管这些谣言么?”精瘦干练的少年恨恨地摔合上手中的茶盏盖儿,很是愤愤不平。也不知是在怨恨世人的不明就里,还是在恼恨公子的不辩不争。
“你也说了,这些都不过是流言蜚语,何况我本来表现得也就是一个奸佞小人的形象,不怪他们。他们身隐心未隐,我是心隐身不隐。”朱公子抬手缓缓接过被少年虐待过的茶盏,悠悠开口道:“莫儿,那首脍炙人口的诗呢?可否给我看一下?”
少年莫儿不满地撅着嘴,从胸口处掏出一张叠得一丝不苟的纸,却偏要看不惯似的将它捏出几道汗印来:“呶!给你!”
“你这孩子……”公子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展平了纸张,只见这帮友人果真是将他批判得体无完肤,有诗为证:
杳杳宫墙道,滚滚铁蹄声。
乌云能蔽日,不见长安城。
荒郊埋忠骨,骨上有纷争。
朱门何不幸,但藏一猪精。
泥汗和血雨,竟作富贵羹。
吾辈何其怒,耀日何其盲。
有心捉贼去,无力逆风行。
奈何秋风高,不与荡山清。
被贬为“猪精”的“一代奸佞”朱公子不怒反笑:“做得真不错!”
“公子!你还笑!”莫儿忿忿地跺了跺脚,将桌上的茶盏都震得晃了一晃。
“你可别把我新买的景德镇玲珑瓷给打碎了。”公子宝贝地护着他的茶盏,坦然受了一记莫儿的白眼。
堂外夕阳西斜,悄悄然给天地镀上一层柔和的晚霞。
“该去见右相了。”公子抬头看了看依旧不肯下山的斜阳,平静无波地说道。一边接过莫儿递过来的艳红色金线貂裘大衣,一边解下腰间清雅的白羽扇,悬上一柄镶金佩玉的绣金刀。
“走吧。”
二人的身影在残阳的映照下愈拉愈长,渐渐就盖过了墙边高耸的松柏,遮住了这常青之树的光辉。继而又在晚风中被打散,隐入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