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橙子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正只身一人呆在苏黎世。
她喜欢极了这个迷宫一般的小小万花筒,至少它散发着的不是纸醉金迷,反而让她感到周身被温柔所包围。这是一个东方女孩在异国他乡最需要的情感。
然而上天并没有因为这个特别的日子而格外眷顾她——闵橙子的钱包不见了。
她坐在旧城区的路边,背后是个花店,高纬地带的奇花异草被精心的安置在木栅栏中。她周遭弥漫着花香,难道这就是她二十六岁生日接受的馈赠?她这样想着,懊恼的把头埋进蜷曲的身体里。
“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没有巧克力。”
熟悉的语言在耳边响起,闵橙子抬起头,中国男子独有的俊朗映入眼帘,没有深邃的眼睛,却有独特魅力的微笑在脸上洋溢着,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她接过陆安手里细心包扎上适合手握小花球的鲜花,又被他邀请去了一家临近的咖啡厅。
瑞士是因为巧克力而闻名,苏黎世街边的每一家店门里藏匿的都是浓淡相宜的巧克力香气。
闵橙子在琳琅满目的橱窗外站着,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羡艳,又恍惚过来,窘迫的挠挠头,“我没有钱。”
陆安绅士的请她坐下,又凑过去问她喜欢的口味。没过多久,她的面前就摆满了十几样颜色形态各异的手工巧克力以及质感十足的甜点。
可是过了很久,闵橙子都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些宛如艺术品的美食。
“不喜欢吗?”
“没有。”
她松了松毛衫上的扣子,半晌又淡淡的说,“我好像想起来了点事情。”
陆安是个怕生的人。从小就是这样。
即使已经长到了二十七八岁,他在陌生的地方依旧还像个孩子。随时随地保持着招牌的笑容,却拒人与千里之外。
那大约是在1997年的上海,十多年前的阳光在记忆的长河中似乎还没有那么的炽热,均匀的洒落在人们暴露的每一寸肌肤上。
那一年陆安只有九岁,像个温文尔雅的小书生,背着一个棉布包。
他遇见了七岁的闵橙子,哦不对,那时闵橙子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阿瑾。
阿瑾并不是个像名字一样文静的姑娘,她是老上海旧巷子里有名的小骗子,唱起歌来像只夜莺,七八岁的年纪,却长了个算计别人的心眼。
陆安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父亲去老朋友的茶叶店里取东西,叫他原地不要动,他便呆滞的站在那里。
阿瑾饿了一天了,在不远处的巷子口来回晃悠。猎物轻而易举的被发现,她瞧瞧旁边十里飘香饼摊子,咽了咽口水,小跑到陆安身边。
“喂,呆子。”
他反应了老半天,四下看看,才糊里糊涂的指指自己,“你在叫我吗?”
果然是个呆子。阿瑾笑嘻嘻的拍拍他的头,他长的高,她便点起脚尖来,像安抚一只温驯的猫儿。
“我会变魔术哦,你有没有钱?”
他点点头,反身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纸币来。
她看着那张五块钱,从心底算着可以买多少饼,越想越高兴,接过钱来就一阵傻笑。
“你不是要变魔术吗?快变。”陆安一脸期待的表情,“不过变完要记得还我哦。”
“你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阿瑾看他闭好了眼睛,撒腿就跑,一眨眼的功夫,就溜进了巷子,没了踪影。
他等了老半天,没等来她的魔术,倒等来了警察。
他们当然不是因为阿瑾骗走了他五块钱,而是因为就在五分钟前,有人报警说这里的茶叶店老板毒死了一名陆姓男子。两人之间有生意纠葛,因拆穿店老班诈骗声称要报警而被茶水里的毒药毒死。
陆安只记得那天的上海下了一场雨,雨水淋湿了他的背包,他的背包掉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捡起,就被警察带走了。
阿瑾从路边探出头来,等到人群都散了,她跑过去拿起了那个沾满泥水的包,把五块钱又放回到里面。她抱着它回了家,像是捡到了一个宝贝。
再见到陆安时,已是十年后的深秋。
阿瑾早已结束了她的行骗生涯,老老实实的读到了高二,班里的转学生第一天来的时候,她借口身体不适躲在寝室里翘掉了一天的课。
直到晚自习的铃响了,她才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阿瑾揉揉像刺猬一样的头发,起身去开门。
门口是个男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低声说,“你是罗瑾吗,苏老师让我叫你去自习。”
她慢慢吞吞的换好衣服,出了宿舍楼。
陆安在前面走着,身体有些僵硬,却有一张好看的脸。
“喂,呆子。”阿瑾唤他。
“你叫我什么?”他回过头来。
“呆子啊…”她笑笑,仔细端详起他的样子。
可是谁也没料到,后来他们竟然打了起来。
陆安的胳膊被咬出了一个鲜红而又清晰的牙印,阿瑾还要糟糕一点,头发被扯下来了一小撮,疼的她呲牙咧嘴。教导主任来了,她也依旧愤愤不平的怒骂:“不仅是个呆子,还是个疯子!”
于是他们又撕扭在一起,最终都被记了小过。
2008年高考完以后,陆安和阿瑾都去汶川当了志愿者。
其实阿瑾并不是什么热心肠女子,只是这些年来供她上学的好心人家在四川,都在512地震中遇难,只有二十四岁的儿子因在外地上学而幸免。
那是阿瑾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着哭,她觉得周遭哭的昏天暗地,血腥和泥土味混杂在一起充斥在她的鼻腔里,她的胃翻腾的厉害。
等他情绪稳定些了,陆安把她拉到角落里,像质问一样一字一顿,“他是谁?”
“罗恒,是我养父母的儿子。”阿瑾这样介绍他。
后来他们一起回了上海,罗恒的情绪还是不太好,一直没有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终于在两年后的一天留下了一封信离开。
阿瑾还是像往常一样,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回到公寓里,却迎来陆安一张不知所措的脸。他的手里攥着一封信,信封掉在了地上。
“你的父亲是不是老上海的茶叶商?”
他一步步逼近她。
“告诉我,是不是。”
阿瑾对上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眼前的陆安似乎变得陌生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看着他,渐渐被他挤进角落。
“那你自己看!我最讨厌骗子!”他把信甩在她的脸上,一股莫名的恐惧感蔓延至心头。她颤抖的手指抓紧那封信。
读完了,她一字一句的读完了那封信。
她的亲生父亲,是那年巷子口对面的茶叶店老板?
阿瑾慢慢蹲下身子,记忆像漩涡一样翻腾在她的身体里。
五块钱,旧背包,饼摊子,警察,毒药。
还有,那个哭的撕心裂肺的少年。
阿瑾一把推开面前的陆安跑了出去,她的脑子很乱,她需要找个地方结束这一切。
最后,被疾驰的汽车撞倒的她倒在血泊之中。
“你都想起来了。”
他平静的看着她。
“你来到了苏黎世,换了姓名,可我还是找到了你。”
“陆安。”闵橙子叫他的名字,随即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的父亲,那么既然你追到了这里,我也终于记起了你。现在,你想带我去哪里,想把我如何处置,都由你来决定吧。”
他的手抚摸着她光洁的脸颊,撩起她的刘海,那年车祸留下的一道丑陋的疤暴露出来,像只可怕的虫子。
闵橙子的身体一颤,却没有睁开眼睛。
她怕极了面对他。
终于,他的唇覆了上来。
她的罪,也终于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