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菊花开了。
开得那样地张扬。老远,就让人看见秋风中那一朵朵、一丛丛的金色。
踏着落满梧桐树叶的石砌小道,前去赏花,心内百味杂陈。我听见枯叶被压碎的细微声响,像角落里一只小虫的轻微叹息,微小得不易听见。于是,便再也挪不开脚步。我怕,鞋底的碎叶会在我抬脚的瞬间随风消逝,无影无踪。就像,那个曾经在这里踩着梧桐树叶嚷嚷着:“母亲,快来听叶子的声音”的那个孩子,离开得猝不及防……
满地的黄叶被风席卷着漫空飞舞,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那么遥远,视野刹那间模糊不堪,顿时,泪如雨下……
身后,他手中的披风轻轻覆上我肩,柔声道:风大,小心着凉。我转身,对上他狭长而深不可测的双眼,“天凉了,都还来不及给子修缝制厚衣裳呢。”我在他深潭般微澜不起的眼里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他什么都没说,执起我的手往回走。
他走得疾,我肩头的披风似要飞将起来,正待伸手紧一紧披风,他却突然停下来,将我打横抱起,“我曹操,不会后悔!”
他说,他不会后悔。
夜里,辗转反侧,入睡不得。闭上眼,就会看见子修。捣鸟窝从树上摔下来扯破了衣服可怜兮兮站在我面前承认错误的子修,捉弄了下人逗得孟德又气又恼追着他满院子跑的子修,因学习偷懒挨了孟德打而哭的稀里哗啦往我怀里躲的子修,武艺长进得孟德夸奖而兴高采烈向我要赏的子修,……子修,满脑子都是子修,小时候的子修,长大了的子修,笑着、哭着、吵着、闹着的子修……
睁开眼,却只有一片黑暗。既无睡意,只能坐等天明。
翌日清晨,饭桌上,不见他。
直至晌午,影儿才告诉我,他已身往军营。
军营……我心里苦笑道:将士必是生死相随奋勇杀敌的好将士,可是,其将领呢?作为三军统帅,却因贪恋败将张绣婶婶的美貌,致降将不堪蒙羞忍辱而叛变突袭,最终导致我儿子修死于祸乱。因你一时欢乐,你儿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全都丧命,你居然说,你不后悔?
秋阳烈得我睁不开眼,千丝万缕自头顶洒落的光芒让我心神恍惚。靠着石桌,轻轻合眼。等再睁眼时,已是一年岁华逐流水。
他,又要领军出征了。
虽然怨他,但不至于恨。自成婚之日起,他便对我呵护有加。每每离府出征前总会与我彻谈一番。每每班师后回府也是第一个见我。他是阎王脾气,菩萨心肠。他与我成婚多年才娶刘氏,刘氏逝世后又将其儿女交与我抚育,足见他对我的用心。
可是,这次出征,我大概是最迟知道的。他已在行军路上,我才知道。
就因为,失去儿子我痛心疾首未顾及你的威信在众人面前说了几句你的不是,你就不再理睬我们之间那么多年的夫妻之情?
就连出征,也不让我知道?
看不到你,听不到关于你的消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心急如焚。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日日祈祷,希望你平安归来。
那些日子里,我想清楚了,子修的死,我不怪你了,真的,不怪了。你回来以后,还是我的天,我的全部。
可是,造物就是这么弄人。你的归来让我放下的怨转换成了恨。
此次征张绣,你接受了他的投降。你竟然接受了这个叛变过你的张绣的投降!
“他杀了我的儿子,他杀了子修,你都忘记了吗?”当着你的谋士、诸将的面,我大声问道。再顾不得自己的温婉、淑德。
是,你备战袁绍,需要将士,需要支持力量,而张绣刚好可以给你提供帮助。所以,你认为你应该接受他的投诚?
呵,果然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曹操你果然是胸襟豁达!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如你大方。
或许,你认为我无理取闹,你已经受够了我,所以,你让我走。
你说完话,拂袖而出。你知道那时候我的表情吗?是愕然。不可置信的愕然。连眼泪都忘记掉下,悬在眼眶。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你愤怒的背影。
马车辘辘载着满怀悲愁,行在官道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繁华,眼底荒凉……
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家,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地亲切。门前的那条黄泥路铺上了石砖,孟德叫人铺的。院子里那棵李树,是我和孟德一起种下的,当时还不过是一棵树苗,现在,已是枝繁叶茂……
罢了,罢了……如今,往事已不堪重提。
日子小心翼翼地滑出好长一段,平静,安详。没有从前那么多事情忙,整个人都懒了下来,少了些热闹,倒多了份清闲。每日帮着做些家务活,看着爹娘嘴角牵起的微笑,心里总是塞了满满地幸福。
坐在织布机前,双手却没有了动作,一心想着刚才饭桌上,爹不经意的那句“卞夫人扶正了,放不下就回去吧。”
卞氏貌美,又有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深得孟德心,对府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幼都照顾周到,从未失礼,扶正,也是理所应当。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还是有些不开心。毕竟,我曾经那么地爱他。春柳绿,他携我于漫坡碧草上放纸鸢看花开人美满;夏荷开,他带我泛舟十里荷塘赏潋滟湖光美景;秋蝉尽,他与我共看黄昏下梧桐叶落红霞满天;冬雪飘,我和他同走枯原盼明年草长马更肥……而今,我,丁夫人,被废!卞夫人扶正……
海誓山盟,不过是听的人太当真了。
日落渐黄昏,走出织房,晚风拂面竟感觉有些凉意。看远处几只啼鸣着还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停歇在大树枝桠上,眼角生生地滑下两行清泪。
眨眼的功夫,时间便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日子越久便越不去理会之前的孰是孰非。日子一久,便适应了眼下的生活。
依旧坐在织布机前一丝不苟地纺着布,想的不再是和曹操的过去,而是这匹布可以换回多少银两,可以买多少绣线金丝,心里盘算的是还要多久才能做完给爹的那件外袍……
第一次觉得自己懂得了“孝顺”二字,心里荡漾起圈圈温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
“夫人,这些日子,还好吗?”
身后响起的声音,让我有些许诧异,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操练兵马以逐鹿中原吗?或者,他应该在府里,身边围绕着莺莺燕燕……
“还在生气呢?回娘家那么久了,是时候回府里了。”
当初,是你让我回来的,如今,你又来这做什么呢?你让我走,我走了。你让我回,我就回吗?
或许是听不到我的回话,他上前几步,手掌抚上我的后背,“怎么,不愿意回去?”
隔着薄裳,我能感觉到,他手掌上常年使剑留下的厚茧。我手上的动作未停,心底却涌出了一些心疼。眉头微蹙,终究是未言语。
“罢了。”我听见他一声微叹,然后收回了抚在我背上的手……然后,离去的脚步声……他转身的刹那,衣袂翻起煽起凉风,我仿佛看见当日他愤然转身的决绝……
握着织机的手差点停止动作,差那么一丁点我就要站起来抓住他……其实,我还是害怕失去他,还没等我转过身去,脚步声停住了,“你就这么恨我?当真不跟我回去?”他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没有了温度。
孟德,经过这段时间,我已经不恨你了,我对你的恨,远远比不上我对你的爱。可是,我不会和你回去了。如今,府里,有卞氏打理,我放心了。
当投进窗口的阳光在织布机上照见自己的影子,我知道,你已经走出这个房间了。
转头,已经看不见你的样子。你来了,我却连你穿了哪件衣裳都没有看见。你走了,却连我的正面都没有看见。
不久以后,你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于官渡打败了袁绍,夺下了邺城。你大摆筵席设庆功宴,你的属下将我强行带到了筵席之上,看到我的时候,你有瞬间的错愕,似乎没有料到我的出现。你眼底一闪而逝的惊喜和握在手中微颤的杯盏,我全看到了。
只是,你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眼神也变得清冷了,你从桌子那一头朝我走来,我却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红花争妍的季节,你身着金丝镶边的黑色锦袍从高头大马上跨下来朝站在小院门口身穿水红嫁衣的我走来的样子,那时候,你风华正茂,阳光洒在脸上我看见你棱角分明的侧脸熠熠生辉;那时候,我即将成为你的妻子;那时候,我笑容灿如三月春华;那时候……
明媚慢慢镀上灰暗,枝头纷纷落下残红,锦缎镶金黑袍的男子不见了,那个水红广袖嫁衣的女子也不见了,眼前是须长皱纹长的清瘦身形,少了那年的潇洒俊逸……
席间,他并没有太多时间理会我,比我更重要的,是那些给他出谋划策、陪他上战场厮杀的将士。
看他不停地将杯中酒饮尽,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看着卞氏前前后后地招呼打点,忙的不亦乐乎连汗都来不及擦一把,我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我,似乎没有必要留下。我,似乎也没理由留下,毕竟,我已不是他的正室……
自那日宴席上未辞而别,孟德又几次接我回去一起吃饭,但那失去的再找不回来了。那过去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日子佷缓,像一朵花绽放那样轻慢,不打搅谁。
在缓缓流动的光阴岁月里,身子渐觉不适,一日比一日越发地困了,常常翻不了几页书便乏得不得了,总是画不完一幅画便已双手无力,连握笔都微微颤抖,一滴墨滴在遍野的桃花树下,氤氲出一片雾气,似一抹黑色衣袍的身影在桃花林里奔走……
望着案上这幅“桃林三月”,艰难地抬手蘸了蘸墨,写下“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慢步渡回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好长好熟悉,长的没有尽头熟悉得就像亲身经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