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你看

01

上一篇我们讲了香菱学诗,这是这个“平生遭际实堪伤”的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光,这一情节让读者心里得到了些许欣慰,但也让悲剧的效果更加强烈。

如此一个充满诗意的美好的女子却遭受到那样的不堪的待遇,悲惨的命运,让读者禁不住要流下心疼的眼泪。作者把香菱写得越美好,这种悲剧的效果就越强烈。

“自从两地生孤木”,这是一个字谜,孤木,一个木,即木字旁,两地,是两个土字,合起来是个“桂”字,寓夏金桂的名字。夏金桂的出现,使香菱步入死阴的幽谷。

金桂来到之前,她虽不幸,但终究还可以在自足的狭小女性世界里,快活单纯地过日子。但是夏金桂的到来彻底改变了香菱的命运。

第七十九回,薛蟠要娶亲了,香菱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反而是为薛蟠忙前忙后。她怀着本性的善良和浑然天成的纯真,还以为多了一个作诗的同伴,多了一个和自己一起相夫的人呢。

“我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以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平和的:因此她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

读到这样的文字真的不免让读者心疼。宝玉似乎有不好的预感“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担心虑后呢。”香菱以为宝玉有意唐突她,还生宝玉的气,不想结果和宝玉预感的一样。

02

夏金桂到来后,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佳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宋太祖伐南唐时说:南唐又有什么罪?不过天下必须统一,卧榻旁边哪里容得别人打鼾睡觉呢?这是语义双关,表示夏金桂的嫉妒。)

为争宠,开始找碴,先是挑剔宝钗为香菱所取的名字,“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 “菱角花谁闻见香来?若是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哪里?可是不通之极!”

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是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夏金桂像故意设下圈套一样说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香菱忘了忌讳,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花可比。”

金桂的丫鬟宝蟾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说起姑娘的名字来!”夏金桂为香菱改了名字,改为秋菱。从改名字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夏金桂是容不下香菱的。改名为秋菱后,她的命运进入了最悲惨的阶段。

好色之徒薛蟠看上了夏金桂的丫鬟宝蟾,夏金桂正想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就想舍出宝蟾,趁薛蟠疏远香菱之时,摆布了香菱。她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的房中成亲,命香菱陪她睡,香菱不肯,金桂说她嫌脏,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服侍。

薛蟠大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要打了!”香菱只得抱了铺盖来,夏金桂命她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不久又装起病来,说是香菱气的。

闹了两日,忽又从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了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夏金桂挑唆薛蟠,薛蟠不问清浑皂白,抓起门闩打香菱。香菱倍受到精神与肉体双重磨折。

“致使香魂返故乡”,返故乡,即死亡。这里说的很明确了,香菱是被夏金桂折磨致死。关于死亡,作者在书中的说法为“归,返”,这样的写法见于多处,秦可卿死时托梦给王熙凤说的是“我就要回去了,婶子也不送送我”;晴雯死时托梦给宝玉说的是:“我要回去了,你们好生过吧”;王熙凤病中抽签卜卦,抽到的是“衣锦还乡”,大家还都很高兴,宝钗却有不祥的预感,后来果真应了这卦。

这反映了作者的生死观,生,不过是在世间走一遭;死,才是最终的归宿、永久的故乡。从判词来看,香菱被夏金桂折磨致死应该是毫无疑义的。

在后四十回高鹗的续写中,夏金桂害人反害己,最终不得好死,香菱在薛蟠出狱后被扶正。这样的写法是不符合作者本意的,但是,我们又哪里忍心责怪他呢?或许续书的作者高鹗不堪忍受香菱的遭遇,不忍心香菱有那样悲惨的结局,才将她最终扶正呢?

03

香菱这个人物在八十回《红楼梦》中贯穿始终,第一回中就出场,第八十回也是她的古诗。单单是回目当中她就出现了四次,分别是第四回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和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整部《红楼梦》作者写了那个时代诸多的薄命女子,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看到的十二金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诸位女子都是薄命司的,这说明她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薄命”。然而在回目中直接以“薄命女”称之的唯有香菱一人,可见香菱的薄命尤甚于众人。

她命途多舛,幼年被拐,成年被卖,婚后被虐,她的薄命更让人心疼。她出身望族,却只做了地位卑贱的小妾;她有黛玉宝钗之兼美,可是遇到的男人却不懂怜香惜玉,还虐待她;她爱学习爱作诗,却只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在大观园中与诸芳并驰;她心性纯真善良,毫无心机,却遇到夏金桂这样的毒妇。

她的“呆”是浑然天成的纯真,是诗人的赤子之心,这份赤子之心可以让她在诗的王国里驰骋,可却也让她在面对心机算计时毫无还手之力,让她在污浊的世界毫无立足之地。

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曹雪芹前面越是把香菱描写得美好,被毁灭时的悲剧效果就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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