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咚咚咚敲着地头高垄处的窝棚,噼里啪啦一整夜。老汪的内心怦怦怦跳了一整夜。
夏天夜间的大雨,有了风的助威,又猛又急。七点至九点,才黄昏一个时辰,院子里已涨满了水。老汪赤着脚,哗哗哗蹚到门口,阴沟里的水正咕咕咕向院子里倒灌。不好!老汪赶紧蹚回屋内,随手拿起一把手电,裹了一大块塑料布,哗哗哗蹚到村口,认准了路径,直奔儿子小山守着的三亩西瓜园。
大雨咚咚咚敲着地头高垄处的窝棚,儿子小山裹了床单,蜷缩在床头,“爹,你看咱的西瓜,都漂水上了,能让大雨冲走不?”“哎……”老汪床头旁蹲下,揉着隐隐发痛的左腿,燃了一袋旱烟,心随着雨点怦怦怦跳了一整夜。
那是前年的一场大雨,比今年来的晚一些,大雨点子和今年下的一样,邪性!
午饭后,热烘烘的气浪一阵阵涌过来,闷的人喘不过气来。老汪套上靑骡,带着小山,奔向西瓜园。其实地里的西瓜已处理地差不多了。卖的钱大半还了春天盖房子的欠账,其余换成了二十多袋复合肥和小山高中的学费。大半天功夫,老汪和小山嘴里吐着热风,绞掉了剩下的西瓜。小的在中间,大的在上下,码了满满一架车。小山扔了沾在身上的衬衣,爷俩喝口水,正准备“拉西瓜秧”。突然,一阵大风冷不丁吹过来,老汪抬头,西南天上的黑云滚滚压过来,刹那间,狂风夹着白花花的塑料袋和尘土落叶,铺天盖地地罩过来,套着的靑骡,四蹄抖动,车上的西瓜滚下来十多个,老汪大喊:“小山,要下暴雨,赶快走!”老汪笼住牲口,小山费力推车,走出地头刚入大路,狂风卷着白花花的大点子,斜向砸过来,砸的小山的后背火辣辣疼!“不好,是雹子!小山,你千万跟上啊,咱把车赶到机井房的北面去。”雹子过后是扯天盖地的暴雨,足足半个小时才转成小雨。天眼见要黑了,看着瑟瑟发抖的儿子,老汪磕掉烟灰:“回家!”
小山拉着靑骡,老汪在后推车。靑骡弓紧了后腿,蹬直了前腿,额头上青筋一根根蹦出来,架车顺着滑滑的水辙,缓缓滑行。一路上,爷俩不说一句话,小山不停地抚摸着靑骡,泪水伴着雨水,洒了一路……
个把小时,终于到家。老汪和老婆小心翼翼地把西瓜一个个摆在堂屋水泥地上晾着,小山含着泪,蹲在卧倒的靑骡身旁,用梳子梳掉它身上的水珠。
暴风雨后的早晨,天闷得更加邪性,空气纹丝不动,人站着不动,都要不停擦汗。老王和老婆商量,天这么热燥,城里人要解暑的,瓜能卖个好价钱!套上靑骡,西瓜小的在中间,大的在上下,码了一架车。靑骡扭着湿漉漉的脖子,不紧不慢地走着,爷俩紧随车子步行,啃着馒头,就着大葱。过了宋庄小铁道,眼看要到县城了,突然一辆农用货卡闪着大灯迎面开过来!靑骡猛地跳起,险些掀翻架车。老汪一把推开小山,拉紧嚼子,靑骡拖着老汪,顺公路向西飞跑去。车子飞奔了一里多地,被邻居侯老歪给喝住,万幸没有伤到行人。等小山跑过来,老汪的左腿已血肉模糊!侯老歪陪老汪到宋庄小诊所包扎了伤口,小山大哭:“爹,咱回,回家。西瓜不卖,不卖了!”老汪狠瞪儿子一眼:“回什么回,就到县城了?不准哭,男人要扛得住事!”侯老歪叹着气,帮忙把车赶到县城南关批发市场,一毛一贱卖,西瓜全都兑给了小贩。
老汪摸着隐隐发痛的左腿,一想到前年靑骡飞奔的那场景就心有余悸。
“小山,你还记得不?前年咱去卖瓜,那真是万幸啊!要是骡子撞到了路人,咱卖骡卖房也赔不起。”“是啊,爹,那年你的腿伤的有多厉害……靑骡病了,卖了!咱那草房就是卖了,也没人要!”提到靑骡,爷俩再也不说一句话。
天亮,雨停了。地里晃动着三三两两的男劳力,都扛着铁锨,在地头挖沟排水。老汪和小山借了铁锨,排掉了西瓜地里的积水。爷俩深一脚浅一脚把西瓜一个个抱到地头晾起来。
三天后,路干了。爷俩装了车子,小的在中间,大的在上下。这次是小山拉着架车,老汪在后推着,走了一上午,才到了县城南关。
十二点半的中午,太阳当头,正热得猛。小山脱了汗漉漉的衬衣,拧出了汗水,又穿上,“爹,这都下午了,咱俩都守在路边卖,太慢。不如我去借李叔家的三轮和秤,咱俩分开卖。”李叔叫李怀胜,老汪的发小,在县城南关开一家废品收购站。小山推了满三轮的西瓜,慢腾腾穿过三个街巷才碰到一个人买瓜。这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小伙子,第一次做生意吧。你得喊,这个点,人都猫在家里吹空调呢。你一喊,屋里人才知道街上有人卖瓜。我要不是给人补课路过这,你可能一个瓜也卖不掉。”小山涨红了脸,“是的,是的,我喊,我喊。”“别怕,胆子大一点。万事再难,只要有个好开头,就一顺百顺。”送走了“眼镜”,小山憋红脸,喊了几声,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想着刚才“眼镜”的话,小山一闭眼一横心:“西瓜----西瓜----,沙壤的甜西瓜----一毛八一斤,贱卖,贱卖啦----”
“西瓜----西瓜----,沙壤的甜西瓜----”洪亮的声音冲淡了巷子里沉闷的气息。又穿过三条街巷,西瓜卖完了,小山浑身轻松!小山觉得,这种轻松离诗词歌赋太远,但这的确是一种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轻松!
回到南关,爹的瓜也卖掉了一大半,只是秤没了。“别找了,让穿制服的人收走了。”“爹,那咱找李叔吧,他在县城多年,兴许认识几个人。”爷俩找到李怀胜,李老头让买了三盒烟,一盒给了科长,一盒给了副科长,一盒给了管理员。“爹,这三包烟可是三十个西瓜的钱!”李老头斜着眼,老汪赶紧赔上笑:“要不是你李叔,咱的秤也要不回。”
夕阳西下,爷俩拉着车,“西瓜----西瓜----,沙壤的甜西瓜----”洪亮的声音穿透在城市的街巷。
天黑了,小山想着,地头上还有很多晾着的西瓜,算起来还要来县城五六趟。小山嚼着烧饼,拉着爹和两袋复合肥,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山闻到了娘烙饼的葱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