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人世间||抉择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家住在一个贫困的乡村里,那时刚从大集体转为分田到户,由于以前一直是透支户,责任到户后,爸爸便白天去一家塑料厂打工,妈妈去一家钮扣厂打工,然后早上、晚上就到责任田去干活,天天起早贪黑地干,却仍得不到多少收入。三间低矮的破瓦房,每逢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锅碗瓢盆都用来接漏的雨水。

那时,我和弟弟两个人学习很刻苦认真,从小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放学后做家务割猪草,来减轻爸妈的负担。后来我俩先后考上了二个市重点高中,这在我们村里当时很轰动,是唯一也是第一家有儿女成绩这么好同时考上重点高中的,因为其他人家基本上初中毕业就工作干活了。可是爸妈却竭尽全力要供我们读书,他们知道,在农村,读书是最好的出路。爸爸妈妈因为有我们,心中感到无比骄傲满足,即使再苦再累也没有怨言。

可是日子并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屋漏偏逢连夜雨,妈妈由于早些年的贫困交加,和奶奶之间有些磨擦,不知怎么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整天精神恍惚,晚上常常失眠睡不着。有时会伤心郁结得大哭,有时又会狂躁得指桑骂槐。有时眼前又会出现各种神佛鬼怪。爸爸总是隔三差五地一手搀扶着妈妈,一手带上各种生活用品,送妈妈去市大医院治疗。后来总算好一点了,但是每天都要吃药,而且稍有不开心就会发病。每次妈妈和别人吵架后,都是爸爸去给别人登门道歉。在我读小学时,有次在学校我看到河对面,妈妈又发病了,在指手画脚,嘴里念念有词,爸爸在一边劝导她。我感到特别自卑,不想让其他同学知道那是我爸妈。我默默地走开了。

而爸爸早些年大集体在生产队当队长时,身先士卒,有次发大水,不管饥寒交迫,带头整日整夜为抢救生产队里的西瓜泡在田里,结果被大雨淋坏了,落下了病根,以至于后来一直会有气喘的毛病和胃出血的情况。每年基本上辛苦劳累后发病都挺吓人的,总要去住一段时间医院。

本来贫穷的日子哪经得起二个人住院治病的高昂医药费的折腾,况且还有二个书包背在肩上。每逢开学都是爸妈最头疼的时候,都是东家借一点,西家凑一些给我们准备学费。有次实在没办法,爸爸妈妈把家中唯一的一根木行条也无奈卖了供我们读书,那一晚卖行条的情景一直象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现。看着父母的忍苦负重,我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看着贫病交困的父母,任劳任怨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累。我心里很是纠结,一方面,我要做好弟弟的榜样,做到品学兼优,努力争取书包翻身,考上大学,跳出龙门,为爸妈争气,也想为自己改写命运,远离这贫穷的乡村。另一方面,看着爸妈如此艰难供我们读书,他们实在没有这个能力继续支撑我们姐弟俩个的求学深造梦,便觉得自己前途渺茫。我在矛盾的重重心理压力下,艰苦度日,刻苦学习。在学校住校每个月的伙食费只有10元钱,5分钱的汤要吃二顿,一周只有周日才舍得买一点方便面当零食改善一下。平时只有从家里带一些咸菜和炒麦粉来充饥。

1988年的春季,弟弟读高二,我在高三面临着马上要高考了,心里很是紧张。爸爸妈妈托镇上同学的父母来学校看望他们孩子的同时,给我带来了一些营养品和水果,说是给我增加营养,让我放轻松。我感到很感动的同时又很意外,这在平时我们家是舍不得买这种“奢侈品”吃的。我不相信,在我再三追问下,才得知,爸爸又住院了,这些东西是亲戚们来医院探望爸爸时送给他吃的,他舍不得又托人带给了我。我听后,如梗在喉,情绪异常低落,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又担心又害怕,我会不会考不上大学,辜负了爸爸妈妈的一片厚望。

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一年的高考,我竟然落榜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全付东流水,我顿觉世间一片灰暗,什么都完了。想到自己这高中三年来的艰难苦读,每天天不亮就去校园外的树林里早读,每晚晚自习熄灯后还要在被窝里打了手电筒看书,又想到爸爸妈妈拖着病体拚命干活,就是为了对我们姐弟俩的殷殷期盼,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能回到一心想逃离的农村来。我痛苦,悔恨,羞愧,无颜见爹娘。爸爸妈妈知道我心里难受,没有责怪我,反而安慰我,鼓励我。老师们也很意外,想帮我去查分,但这肯定是徒劳的。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天天以泪洗面,整整一个月没出门。爸爸妈妈也不敢跟我多说话,打挠我。

这一个月里,我泪流够了,我也想了很多,面对父母,我不想再增加他们的心里负担和身体负担,他们能把我培养到高中毕业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在我们农村,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女孩子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而我们家不一样,父母再难也让我读书,现在我自己没考上大学,是我自己的事了,也是我的命运。面对弟弟,马上要升高三,明年要考大学,大学又要一笔费用,我身为姐姐,责无旁贷,我应该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主动为爸妈承担一些责任,分担弟弟的一部分学费和生活负担,我应该振作起来。所以,一个月后,我对父母做出了选择不再去复读的决定。

爸爸妈妈对我的决定感到也很无奈,我高中的班主任老师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觉得我不复读有点可惜了,于是在学校领导那帮我申请了一个留校的名额。他对我说:“你白天以教师的身份,帮初中高中的学生上化学实验课,在实验室上班,这样学校会给你吃的,住的也可以住在新教师宿舍,而且还有一份工资补贴。晚上你就和高三学生一起上晚自习,争取自学二年再考大学。”我真的非常感谢我的班主任,能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无私地帮助我,我又感动得热泪盈眶。

于是,开学时我就做了这样的一个抉择,也是我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弟弟继续读书,我选择了留校当化学实验老师,每个月有50块钱的工资,补贴给弟弟读书,这样爸爸妈妈也轻松了好多。我晚上又能和同学们一起学习做题目了,学校还给我包吃包住,心中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谁知道奋斗一年后,弟弟高考也以几分之差落榜了,而我也参加了高考,还是以几分之差名落孙山。这一沉重打击又给了我家当头一棒。怎么办呢?我千方百计帮弟弟找到了复读的学校让他继续去复读。而我却失去了信心,心情也平静了许多,我想我应该接受现实,不能一头撞到黑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这时正好我们所在县里招收高中毕业人才就业,经过层层面试我被选入了县里粮食学校的校办厂任职,工资能给到150到200元每个月,比在学校高出好多。于是我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学校—我的象牙塔,开启了我人生中工厂工作的生涯。

好在第二年,弟弟经过复读一年后终于考上了大学,为我们家扬眉吐气,争得了荣誉。我为他感到骄傲,就象我自己考上一样。爸爸妈妈也开心地露出了笑脸,妈妈的病也慢慢地好起来了,爸爸也不用这么辛苦劳作了,身体也慢慢好些了,不用一直住院了。

而我,除了工作,心中的梦想一直没有实现,实在心有不甘。可是在农村当时没有什么补习班,也没有其他出路,又不会做生意。后来我慢慢地学会了电脑,又通过自学,参加了成人高考,也终于圆了我的大学梦!

后来,弟弟大学毕业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我也靠着自学拿到了大学文凭,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小有成就。家乡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父母也不需要种田了,身心也轻松了,他们的病后来也都比较稳定了。而我内心也从想逃离,再到深入骨髓地热爱着我的家乡,这是我人生不断成长的过程,也是心态不断趋于成熟的结果。

但是那几年我家的艰苦奋斗和我当年的痛苦抉择,却是我人生中永远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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