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街边昏暗的路灯,稀松零星地矗立在道路两旁。路旁的居民楼里,时不时传来两声狗吠亦或是婴儿的啼哭声。
已经到了冬天,夜里温度实在算不上喜人。田甜双颊冻得发红,把大衣的领子往上拎了又拎。
她抬头看了看天,好像很广阔,数不清的星星都闪闪发着光,只有天空下的她,是黯淡的。
楼梯里堆着杂物,只留三分之一给居民通行,这显然不符合消防标准,但谁管这个呢。住在这里面的人,命贱,都不值钱。
破旧的房门在风雪里摇摇欲坠,像是再也经不起摧残。
田甜屁股刚坐下,房门便响了起来,门轴吱呀吱呀地响着,催得人心烦。
坐在床上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得像是阿丽卡的荒田。他朝着刚坐下的田甜笑了一声,憨憨地,跛着脚开门去了。
楼上的大妈拉着姑娘,站在门口,两人都笑着。
大妈穿了一身补丁衣裳,让人单是看着,都觉得风在往自己身体里灌。但精气神在那儿撑着,人看着倒还敞亮。
女孩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衣裳,胸前抱着一本书,包着漂亮的书壳。那壳子,泛着光泽,比大妈的衣服还要来得新,来得好看。
大妈手里拽着一袋米,沉甸甸的,看起来颇有些重量。
田甜活动了两下脖子,用笑换下一脸疲倦,迎到门前,把大妈的手推了回去,米也没收。
男人看她两眼,想要伸手接过来。田甜一下子使了力,赶紧把米塞了回去。男人收回半空中的手,有些尴尬,又看了她两眼。
“婶,以后再拿些什么东西来,我可就不欢迎你了,连门都不给你开。”田甜开着玩笑,二十三岁的眼角爬满了纹路,把眼里的那点笑意包裹着,让人分辨不出来她如今的生活到底几分好几分坏。
大妈眼里是感激,手在面前滑稽地动来动去。
这是个倔强的姑娘,又说一不二,送了八百年的米了,却是连稻谷壳子都没送出去过。
她嘴里念说着几句不太连贯的语言,只有那几个谢字,表达得挺清楚。
两人这一番推让、两句言语的功夫,男人端了碗饭出来,红烧肉颜色漂亮,盖了满碗。后又端了汤出来,鱼的鲜香瞬间漫了出来。
大妈笑着打趣两句,说这楼里难得见到这号人物,把妻子照顾得这样好。
男人挠头,憨憨地笑。
大妈顾念着家里的活计,把姑娘留在这,人上了楼。女孩今天笑得格外甜,都没走到桌子前,就利落地拿出了夹在作业里的奖状,初中物理竞赛的全国一等奖。
田甜接过来,手指摩挲着纸张,像是在迎接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只是眼睛里缺了点青春的灵动,一潭死水搅也搅不活。
她把奖状还回去,从桌上的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当做奖励给了女孩。
女孩笑得比巧克力甜,让田甜的眼睛突然生出了一丝刺痛感。
她有些走神,鬼使神差说了句“莉莉,一定要好好读书。”
女孩一手拿着奖状,一手抱着巧克力盒,欣喜得像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我知道,姐姐。”
女孩终于抬起头,看向那座有些凌乱的雕塑,“姐姐,你好聪明啊,你讲的好些题型,这次竞赛都考到了。”
田甜觉得她应该笑,为女孩高兴,也为她自己笑。她多聪明啊,老师那么多年前给她讲的题,给她划的重点,她都还记得呢。
关于那个老师,田甜还记得他的妻子,记得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最深刻的还是她手里指向她的刀。
刀没落下,但她有一身的血,从下面流出来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流血,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刀指着她。
但是她后来知道了。
可是晚了。
她的爸爸妈妈不让她上学了。
“都说了女孩儿上什么学,净会惹祸,女孩儿就应该安安分分待在家里,到了外面就只会做狐媚蹄子。”
她爸爸好像是这么说的。
她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但是她后来明白了。
是愚昧,是无知,是思想没有开化的意思。
后来呢?后来有什么?好多张从前留下的物理、数学、化学竞赛的奖项。然后呢?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她到学校里学知识,但是那个教她的老师很无知,她的爸爸妈妈也无知,甚至无知地想要她,继续无知下去。
她的人生被斩断在二十岁,她的爸爸为了让她从狐媚蹄子变成一个良家妇女,给她找了个好归宿。
她该怎么办呢?
田甜吃一口饭,讲一道题;喝一口汤,翻一页纸;看一眼天空,想一下明天。
她心里隐隐作痛,衣服下的皮肉也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