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真正的修养品格、感情操守,是要在苦难之中才能够表现出来的。欧阳修在仕途上,遭遇到很多次的不幸的贬谪。第一次是被贬到夷陵,是替因“小范老子胸中有十万甲兵”、带兵与西夏作战的范仲淹被贬时申辩，得罪了当权者。第二次是因为庆历年间变法的政治斗争,被贬滁州。后来被贬是因为濮议的争执。而且每一次贬官,都曾经被人用最不堪的、最污秽的私人的生活来诬蔑他。
当欧阳修遭遇时,“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用欣赏而富于同情的爱心眼光来看大自然和人世间，这是一种遣玩的意兴。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月酒醉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红树青山日未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丰乐亭游春》
天上浮云这么美丽,地上青草也这么多情。你如果到丰乐亭这里来游春赏花,会碰到庐陵欧阳修。“篮舆酩酊插花归”,坐着一个小竹轿子,喝得微醺半醉的,插着满头的鲜花。你看这位老先生,这种遣玩的意兴!所以,他能够用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来排遣他在苦难中的哀伤,有一种遣玩的意兴。
欧阳修写词的时候,第一特色是常常不写则已,一写则“定格连章”。同一个牌调,连续不断地填写若干首歌词,有《玉楼春》二十几首，《渔家傲》从正月到十二月写尽每月的美好风光。第二特色是他飞扬的意兴。他那种兴致的飞扬和欣赏的感受,往往一发而不可遏止。
《采桑子》十首就是赞美西湖美好的。这个西湖,是当时颖州的西湖,在安徽阜阳西北。欧阳修在四五十岁曾经一度出官到颖州，喜欢这里风景的美好,说他将来一旦告官终老,愿意定居在颖州。当他六十多岁,历尽了政海的波澜翻覆,经过了那么多敌对的不同的政党攻击和诬蔑,就辞官归隐回到了西湖。这十首歌词,就是当他晚年定居在颍州西湖以后所写的歌词。有念语曰:
况西湖之胜概,擅乐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已有,其得已多。
“敢陈薄技,聊佐清欢。”在座高人尽情施展才能，这一个“六一老人”大胆表现我这一点微薄的技能,姑且希望能够增加宾客的欢乐。为什么自号“六一”?他说我是有琴一张,有棋一局,有酒一壶,有书一万卷,有金石逸文一千卷,以我一个老翁,老子此五物之间,故自号为“六一”也。欧阳修的修养正是透过了悲慨来看到万物和人世可赏爱的一面，这品格情操是他平生所有经历的一种结合。
陶渊明曾写过一首《时运》诗,前面有一段序文,说:“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独游,欣慨交心。”这么美好的春天的景物,可惜我并没有找到一个知己同游。陶渊明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说:“但恨怜靡二仲,室无莱妇,抱此苦心,良独惘惘。”(《与子俨等疏》)我的选择亲戚朋友都不理解，“偶影独游”，形影相吊，春天景物这样美好,“欣慨交心”,我内心悲慨,可欣喜赏爱大自然的美好。
顾随先生说:“我们要以无生的彻悟,来做有生的事业。你才不被这些利害物质的欲望所迷乱。要以悲观的彻悟,乐观地去工作去生活。”有的人悲哀,就对于世界都痛恨了,也有人盲目地享乐了。可是,有一些有修养情操的人,认识可悲慨也仍然能够看到可欢喜可赏爱的一面,自其美好者而观之,天地之间有大美。而欧阳修写十首《采桑子》就是抱着这种欣慨之心的感情来写的。而他这种遣玩的意兴,是要把你的悲哀痛苦,遣走排去，取一种欣赏喜爱的心情来观赏。
比如第一首词把西湖写的多么美好。“轻舟短棹”是写他自己游湖的轻松愉快。“绿水逶迤”是写湖水的美,“芳草长堤”是写湖岸的美。“无风水面琉璃滑”是写湖上行舟的情趣,充满了赏玩的意兴。比如第二首前半首“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是笔力饱满。后半首悠扬里充满赏爱的情趣。苏询赞美欧阳修说“揖让进退”,俯仰抑扬，收放自如。第三首船行在水面,而水面有天上云彩的倒影,所以“行云却在行舟下”,这景象鲜明新鲜,多么富有和想像力。第四首“群芳过后西湖好”,是经历了人生苦难,有了这样体验的人写出来的。花落柳絮飘飞,栏杆外垂杨柳在春风之中尽日地摇摆。那姿态的袅娜悠扬,那种经历过繁华后万紫千红总是空的意境,那种余情袅袅的,带着觉悟的、带着哲理的荡漾，有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高雅境界！第五首“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厄”,是繁华的生活尽情的享乐，繁华过去后,一人独处“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州白鹭飞。”更表现了一种悠远超脱的意境。这十首小词是他经历了政海波澜、人生忧患以后,晚年回到颍州带着欣慨交加的情意而写的。
而最后一首小词,虽在最后,却是整个背景,像图画整个衬底的颜色,第十首: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喜欢西湖的美好,六十多岁退休以后果然来到西湖。“来拥朱轮”,是写二十年前我来到这里做地方官时的显赫,有自己的朱轮车马。紧接着“富贵浮云”把“来拥朱轮”一笔抹杀了。当年“来拥朱轮”地方官长,地位富贵如烟云四散，“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辽东鹤是中国古代的一个神话,丁令威曾经辞家去学道,得道以后,变成了一只仙鹤回乡,立在华表之上,。这鹤鸟吟了一首诗:“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搜神后记》)离家千年,这个地方的城郭跟当年差不多,可是人呢?换了多少个世代，还不如是去学道呢。“谁识当年旧主人”，二十年前曾经知颍州,曾经关心爱护这里的人民,付上了劳力心血,而今天再来,谁认识我欧阳修是当年呕心沥血之人？王安石晚年罢相以后,也曾经写过:“今日桐乡谁爱我,当年我自爱桐乡。”今天纵然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仍然是爱这个地方的。所以欧阳修十首《采桑子》,每首开端都是“西湖好”。这一组词表现了他的欣慨交加,这是他的特色。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