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
罗家梁子这道黄土的山梁,是画屏山伸出的右臂,温婉而坚定地横亘在左溪坝的东面。其南端的猫子沟的深处,昔日产煤。罗家梁子顶上,便有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运煤的简易车道。
三十多年前,一个暮春的某些午后时间,会有一个少年,背一个挎箩,踯躅在这条道路的边上,寻寻觅觅,采挖一种草药——蛤蟆叶。采至半挎箩左右,他下坡梁回家,清洗、晾干,然后泡开水饮用。
这少年就是我。大约六七岁的光景,我得了肺结核。这种历史上堪称绝症的毛病,在有了雷米封(又名异烟肼)等特效西药后,并不难治愈,但依然被认为凶险万分。
父母不仅每日带我去镇上的医院打针,且就诊中医,遵嘱采取了两项辅助治疗措施。一是制作了一篮以蛤蚧为主材的中成药的丸药,每日早晚服用;再就是采挖、晾晒蛤蟆叶这种草药,泡以为茶饮。
其时,父母是裁缝匠人,忙于谋生,采挖蛤蟆叶草药的任务,就落在我自己身上。
这蛤蟆叶,即车前草的方言俗称,种子即车前子。其特点是耐瘠土旱地,纵然是坚实之地,也能贴着地面生长,故田边地头、河滩坡缘,乃至道旁路边,多有。因此便有了这么个名字吧。
其生长环境如此普通,形态也易于辨认。整株车前草,往往平卧、斜展或直立,叶片多呈椭圆形,鲜时为绿白色,干后变淡褐色。车前草具有清热、抗炎、平喘、祛痰等功效。因此,老家的中医把它开为药方,做为治疗我肺结核病的辅助药材。
感恩现代医学的进步,我年少时遭罹的这场生命的劫难,此后不久便得以解脱。
因此,多少年后的今日,我能以悠然的感慨,回顾这场劫难,追忆采挖蛤蟆叶的日子,并蓦然发现,这样一种质朴的野生草药,与中国人的生活及情感,有着渊深的联系,且不乏诗意。
在两千多年前问世的《诗经》里,就有它的身影: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这是《诗经•国风•周南》中的《芣苡》篇,其反复吟咏的“芣苡”,又作芣苢,就是车前草。显然,它是可以食用的。
两千多年前,几位妇女在野外,边采芣苡这种野菜,边唱歌谣。那歌谣被乐府官员采录,后进入《诗经》,岁月的长河便如一张光碟,录下了她们质朴的声音、美丽的身影和采集野菜的细致过程,还留下了江汉流域(周南地区)先民的生活情怀——生虽是艰难的事情,却总有许多快乐在这艰难之中……
取自乡土,随处可见,自采自饮自救……这是老家乡间中医的智慧,也是土地的慈悲。或许,没有车前草茶饮的辅助治疗,我的病也是可痊愈的。
但因为这次生病,让年少的我,孤独地走进山乡的野地,体味生命的无助与坚韧,感受土地赋予劫难生命的自我救赎的力量。我与蛤蟆叶这种草药的患难之交,是我与左溪河左岸,在生命层面结下的一种渊缘、一种情结。
车前草,耐瘠土旱地,扎根地下,贴着地面生长,以一株草的形象,长出药的价值。它抚慰过一个劫难少年的自我救助。
若干年后,归来的我,已不是少年,被岁月消磨了的身心,在对它的回忆里,继续得到生命成长的感悟与力量。
(《鹿鸣》月刊2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