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个节气，就是天发出的二十四道指令，它以风雨雷霜雪为宣示，散布传达至神州大地的每个角落，植物以花开花谢、结果落果来服从，农人以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来落实。
立冬，是摘油茶果。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这日，小学放假，让我们去帮助大人摘油茶果。因为，小孩子灵活体轻，能爬到油茶树的树梢，将满树的油茶果采摘干净。
一早，大人和我们小孩心情都特别高兴，这种喜悦很特别且浓厚。因为，这份期盼在我们心中经过了的一年蓄积，达到了顶峰并迸发，到此刻就像决了堤的水似的，汹涌澎湃，一泻千里。去程、山上、归途、家中，到处都是沸腾的。
那么多种劳动，我最喜欢摘油茶果了。一是不累，二是挑战和娱乐性兼具，三是得到大人的关爱、鼓励与肯定。
油茶树高的有3米多，那些长在树梢顶端的油茶果，由于光照特别充分，不仅长得特别大，颜色也特别好看，绿中透红，像极了红苹果，里头籽又大，油也多。由于油茶果果蒂很韧，很难摇下来，摇大了会伤树，影响次年产量，所以得想方设法爬上去摘下来。
油茶树的皮很光滑，底部分叉不多，树干最大也只有碗口粗，很不好爬。其木制坚韧，宜做扁担、陀螺、各种刀具、农具的柄。我们分工默契，父亲站在地上摘，母亲捡拾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及开裂掉落的茶籽，我爬顶。遇到特别高和细的树梢，父亲和母亲就会劝我不要爬了，危险，不值得。
但我不服气，总要去挑战，也在挑战中不断积累经验，因此即使像猿猴那样挂在树梢上也是有惊无险。他们夸我能干，我得了夸奖，劲头又更足了。因此，我们家的油茶果摘得特别干净。
摘回的油茶果得放在太阳底下晒。其在水分挥发收缩过程中，果壳裂开，茶籽和壳完成分离。放学时，我们这些小孩们就帮大人分拣籽、壳。壳可当柴火烧，也可存着熏烤板鸭用。此物熏烤出的板鸭，有特殊的香味。我们家基本当柴烧了，因为我们家油茶多，熏烤板鸭多用茶籽饼，其香味更绵长。
籽晒干，榨油的前期工作落下帷幕。
冬至前几日，村里的榨油坊开始紧张起来，水车、磨盘、火灶、榨床等工具一一检修、除尘、清洗。一切恢复生机，一切蓄势待发。
榨油既是件技术活，也是件体力活。二者兼之者寡，村里“榨油师傅”这顶桂冠就被一个人给包了，其中各种细节全由他操控。他可让人吃亏，也可以让人得利。比如，让谁榨第一榨，谁就吃亏，因为榨床及那些木塞栓要吃饱油。再如，他用力多榨几下，油就榨得干。也因此，他在村里有着特殊的地位，平常遇到，好言好语养着。
冬日，田野上一个个被割的稻桩，直刺刺地对着天空，仿佛双手举着诉状，日夜向天控诉镰刀的罪状似的。山上的绿又浓又旧，像一件绿衣裳，经过四季的风吹日晒，烙下一层浅浅的陈旧的灰。雾很厚很重很赖，推不开，赶不走，大半日垂挂在人间。
这些景象，将闽西北村庄弄得萧索、深沉、呆滞。
冬至这天，村庄因为榨油又活过来。一大早，家家就肩挑或者板车拖着油茶籽，往榨油坊里赶去，空旷乡村飘荡满了欢声笑语。
榨油坊一日当然榨不了整个村子的油茶籽。之所以扎堆这日榨油，是因为，冬至之前忙着割稻子、挖地瓜等，没法榨。且这日是节气，喜庆吉祥，榨好油，接着炸油饼吃，犒劳一家人，长此以往，形成了习惯，不可或缺。
随都想早，但又不想榨第一榨，又想要快快榨出油，这很矛盾。好在乡亲们很聪明，第一榨年年照轮流，后面的顺序则按先来后到排队，矛盾完美化解。
适逢放假的时候，我就会跟着父亲去榨油。榨油坊在村中间，离我们家2里远，要经过一个长坡。茶籽非常重，一板车装四箩筐，轮胎就被压得矮矮的了。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
母亲和奶奶早早去磨炸油饼的浆。
每家人都不能确定当日能榨好油，炸上油饼的。母亲和奶奶之所以敢早早去把浆磨好，是因为我们家存有去年的茶油，新的用不上，就用存的，冬至这日一定要让我们这些小的吃上油饼，不要眼馋馋地看别人家吃油饼，同时给左邻右舍送去。今想起来，这就是富养。
有几次，轮到我们家榨的时候，有急着要榨油的乡亲找父亲说，我们家小孩闹着要吃油饼呢，先让我榨下吧！父亲爽快地让了。
外面寒风呼啸，榨油坊里温暖如春，热闹非凡。榨油的，蹭暖的，看热闹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评头论足，比人家办喜事还热闹。
水车轰隆隆，推着磨轮欢快地旋转唱歌，烤床上热气腾腾，炉灶下的火光明亮，炉灶是用茶籽饼喂的，不仅火力大、持久，还散发着油香味，一切都是自然的，沁人心脾，神清气爽。
榨油师傅短裤短褂，已有人帮他把磨成粉状的茶籽，放进榨床边上的大锅里干蒸了。油亮圆形的铁箍及其底下的稻草在候着，蒸到气腾的时候。他掀开盖子，将热气腾腾的茶籽粉铲倒在稻草上，适足了，稻草往四周一围拢，一个直径约35厘米的饼就成了。
茶籽饼被一个个放进榨床里。榨床是一整根原木，硬木，两个大人也合抱不过来，少说得长百年，中间被凿空，弄出了一个大肚子，肚子中间扎出一个孔，漏油。
装好茶籽饼，再塞栓。
200斤的石锤在静静地候着，它挂在房梁下，与榨床填放塞栓的位置同一水平，它的任务就是撞击塞栓。
栓塞毕，榨油师傅握紧石锤上的木把手，向后移步，至拉满，闭紧嘴，怒开目，屈下身，四肢、脖颈的一条条筋瞬时满满地凸出来，仿佛那些肉都躲到爪哇国去了似的。
跑，冲，距榨床2米处，他突然松手，扔掉的石锤流星般地飞砸过去。
“砰”，天地好像裂了般，房子在摇，榨床在抖，石锤在晃，发出喀哧喀哧的喘息声。有人闭眼捂耳，有人瞪目张嘴。
“哗”，又一声响。音未落，“出油了，出油了”喊叫声响起。
塞栓一块块塞进去，石锤一次次咂过去，漏下的油越来越稀少，盛油的锅越来越满。
“再榨几下吧，还有油。”
“干了，再榨也滴不出来，下一家等着榨呢。”榨油师傅斜靠在石锤上，果决地说，神态如武侠小说里的武林高手般的酷。
把油舀进陶罐里。抱着油和茶籽饼从榨油坊里出来的人，额头、牙齿上似乎都涂上了茶油，特别亮堂，在还没榨到油人羡慕的眼光中昂首挺胸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袅袅的炊烟中飘出油饼的油香味道，越来越浓，整个村庄迷醉在茶油创造的香美中，不愿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