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
小柱子坐在炕桌前,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狼吞虎咽吃得正欢,就听到爸爸站在院里喊道:吃完了没有?吃完了赶紧出来!奶奶在一旁替他答道,正吃哩,稍等一会儿。小柱子不想让爸爸着急,拽起书包,手里掐块饼子就往外跑,奶奶喊他吃完了再走,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爸爸喊他,是让他帮着赶鹅。鹅要赶到离村百多米的水泡子里,村里还有两家养鹅,差不多都这个时间往外赶,鹅太多,就容易会群,你家的钻入我家,我家的再掺合进你家,很难分。张大年想早一点出去,免得与另外两家相遇。
小柱子出得门来,嘴里那口饼子刚刚咽下,嘴唇边还沾着饼渣儿。张大年看了儿子一眼,吼他道,早起十几分钟,何必弄得急三火四。小柱子不吱声,三两口,把手里的饼子又填进嘴里。
小柱子十二岁,上小学三年级。他把书包斜挎在肩上,抄起了轰鹅的长木棍儿。
张大年吼完小柱子,去到院西侧,把鹅圈的围挡抽开。顿时,一百多只大鹅如涌动的白云,夺路狂奔向外面的村路,嘎嘎嘎的叫声掠过上空,惊到白杨树上的麻雀,麻雀忽地飞起,黑压压一片,倏忽之间不见了踪影。
张大年在左,小柱子在右,不准鹅群东张西望,也不准它们往两侧的巷子里钻。鹅中也有不安定分子,伸长了脖颈去掠食杖子边上的豆角叶。小柱子一个小石子飞来,准确无误地落到鹅的身上,吓得它缩回了脖颈,赶紧摇摆着肥大的屁股,回到大部队。
小柱子家住北岔乡的荷花村,村东有一个水泡子。大雅河的支流流经这里积蓄下来,形成一个阔大的水面,有三、四亩之多。这规模远非泡子的意思能够涵盖,可是世代传下来的叫法,叫来叫去,叫出一种约定俗成的亲切,再也放不下。据说运动时有人给改成了荷花湖,大气美丽,但叫了没有几天,村里人还是感到泡子顺口,又被改了回来。
荷花泡子只有一个出口,蜿蜒出很远才重新汇入大雅河。据说早年间水泡子里长满了荷花,村庄因此而得名。小柱子问过奶奶,看到过荷花泡子里的荷花没,奶奶说,她从嫁到荷花村,就有这个水泡子,四周长满了茂密的苇草,荷花却没看到一朵。这让小柱子很失望。荷花泡子如果有碧绿的荷叶,粉嘟嘟的荷花,再有一叶小舟荡漾其间,那就会像城里的公园一样。
鹅群接近了荷花泡子,开始兴奋,奓撒开大膀子,争先恐后。它们噼里扑噜钻进泡子里,小柱子任务完成,顺道去上学了。
学校建在荷花泡子附近的一块高岗地上,钻出荷花泡子的苇草,能看见低矮的两排平房,房前操场上还有一个篮球架子。
学校虽然简陋,却对小柱子很有吸引力,因为学校开了美术课。小柱子按照自己的想象,画出荷花泡子,获得了美术老师的表扬。用画笔三两下就能描摹出心里的喜欢,那些动物和花草,栩栩如生出现在眼前,它们仿佛带着生命,与小柱子共呼吸同欢乐,还有什么,能比画画更让小柱子高兴呢?
小柱子长得没有同龄的孩子高,也没有人家那么水灵。上学之前,他像一只林间小兽,恣意地狂窜,上树下河,招猫逗狗,没有他不干的。淘气的事屡见不鲜,挨爸爸的打也就接连不断。爸爸打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身边有什么,顺手就抄起来往他身上招呼。小柱子虽然皮实,但挨打的滋味不好受,他和爸爸没有沟通,他把自己的心装上铠甲,屏蔽起来。奶奶总说张大年: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从不知道疼惜,淘点气就下死手地打,也不知你是咋想的。
小柱子妈妈生他时丢了命,奶奶用饭米汤和糊糊粥把他喂大,村上的人都说小柱子命硬。开始张大年并不在乎这些议论,但在此后漫漫长夜的煎熬中,在屡次相亲又因为带着小柱子而被拒时,心头莫名地对小柱子有些厌恶。他也知道,人的出生由不得自己,小柱子也希望有个妈妈,但妈妈为生他而死,这终归是事实。偏偏小柱子不争气,三天两头给他惹麻烦,每每这时,他的愤怒就出离了对孩子的教育,他就有了发泄心中怨气的理由。有时巴掌拍在小柱子身上,他都没有感觉,他只为了出气而出气。
小柱子睡觉常常把头缩进被窝里,奶奶说被窝里有屁味脚丫子味,熏得慌,三番五次把他揪出来,但一不留神,他又缩了进去,他对奶奶说,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做噩梦,才会踏踏实实一觉到天亮。
小柱子走到学校的操场,手摩挲着书包盖,犹豫了片刻,便拐进一条小道,向学校西侧一片没踝深的玉米地跑去。那片地曾是一片瓜田,不种瓜了,地头看瓜的小窝棚还在。他跑到窝棚前,推一把歪斜的板皮子门,钻了进去。
稍顷,小柱子出来,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小柱子扑噜扑噜脑袋,拍了拍身上,放心地重新返回操场。他无意间回头,看到骑着自行车来上班的汪增顺。他看到汪增顺心便咯噔一下,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汪增顺和他爸爸是小学同学,不过张大年读到小学毕业就回乡种地,汪增顺却读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回乡当上民办教师。汪增顺是小柱子的语文老师,也与小柱子家鸡犬相闻。
小柱子七岁那年春天,奶奶出去薅野菜喂猪,家里的大母鸡乘机越狱。小柱子听到了母鸡的咯咯达,咯咯达,看到母鸡在汪增顺家的院子里叫唤,料定母鸡是串窝拉拉蛋,便攀越两家之间的木杖子,直奔汪家稻草编成的下蛋窝窭。
红皮大鸡蛋,带着温热,拿在手里,小柱子欢喜。正准备翻杖子回家,被汪增顺妈妈发现。老太太把蛋夺了回去,还说小柱子有人养,没人教,这么小就偷东西。等到张大年外出干活回家,汪增顺替他妈堵着门告了状。
偷东西,被人掐住了手腕子,张大年的脸无处安放,那一次被打,让小柱子刻骨铭心。张大年一脚把小柱子踹翻在地,拿起炕沿边的扫帚疙瘩,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抽。奶奶被关在门外,哭着劝张大年,小柱子不是偷,他是看咱家的鸡串窝拉拉蛋了。张大年武力施教正在高潮,根本听不进去,每抽打一下,就说一句,我看你再偷,我看你再偷!
从七岁开始,小柱子对这个汪增顺便敬而远之,甚至有几分仇视。奶奶养的鸡,为什么下了蛋不能捡回来?奶奶的鸡蛋,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吃,买盐买火柴,全指着鸡屁股银行,每一枚鸡蛋,都是她的希望,就这么被别人白白占有,他想不通,他去往回拿,有错么?
小柱子最后走进教室,班级里的同学已经端坐在课桌前。
汪增顺踏着铃声来上语文课,在黑板上刚写下一行板书,就听到有人在哭。汪增顺扭过身一看,是一个叫洪雁的女生,趴在自己的课桌上抽抽嗒嗒。洪雁的爸爸是乡里的干部,相较于小柱子们,她是被高看一眼的学生,现在哭得梨花带雨,让汪增顺心里一阵发慌。
见汪增顺走到身边,问自己为什么,洪雁抹一把眼泪,抬起了头。她的两只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抽嗒得更厉害了。
洪雁比小柱子小一岁,长得却能把小柱子装进去。洪雁抽噎着说,我的水彩笔丢了,翻遍了书包,怎么找都没找到。
洪雁的水彩笔丢了,同学们感到很惊讶。她的水彩笔可是独一无二,最漂亮的,塑料盒,抽拉式,取用自如,而且笔的颜色纯正,比其他同学的还多出来几种颜色。同学们都在用最简单的,一个纸板里面,插着一排。洪雁第一次把水彩笔拿出来,同学们的眼前一亮,洪雁自然是爱不释手。忽然不见了,她难过得就哭了起来。
汪增顺对同学们说,是不是谁借了没还?赶紧还回来,别让洪雁再哭了。见没有效果,汪老师加重了语气,非常严厉地大声喊道:谁拿了,赶紧交出来!
教室里一片静寂,没有一点回应。汪增顺招呼两名班干部,加上他三个人,对所有同学的座位进行检查。检查完了,没有发现。又对教室里的角角落落,挨着搜索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同学们嘁嘁嚓嚓,面面相觑,都在极力证明自己和水彩笔无关。汪增顺看着桌位上的同学,脑中忽然蹦出个影子,他想起来了,早晨来校,远远看见小柱子鬼鬼祟祟钻进废弃的窝棚,当时他没在意,现在看来,必是进里面藏了什么。汪增顺随即大声地说,行了,不要猜了,我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干的。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把那两个班干部领出教室,向他们吩咐道,你们俩马上去操场西侧那个窝棚,进里面务必仔细查找,我看八九不离十,水彩笔就藏在其中。
汪增顺回到讲台上,继续跟下面的同学说,我已经知道是谁偷了洪雁同学的水彩笔。我现在给他一个承认错误的机会,如果现在主动承认,我就算他坦白交代,既往不咎,如果现在还不承认,过后我找到证据,他以后就不用再上学了。我说的这个人是谁,他自己心里有数。
汪增顺说完,眼波扫向第一排靠墙边座位的小柱子。
汪老师这一番操作,同学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像听到了口令,目光刷地一下,全部聚焦在小柱子身上。
那些目光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精准地刺向小柱子。小柱子感到自己坐在火熖山上,熊熊的烈火要把他烤焦,他坐不住了,愤怒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与汪老师直视:我没偷,不是我干的。
小柱子自己站了起来,这让汪增顺很得意:也没人说是你偷的,你激动个什么劲?
小柱子说完了,也有些后悔,又没人指着鼻子说这事就是你干的,这一冲动,确实有做贼心虚的嫌疑。小柱子的世界很单纯,他没有那么多心眼,情急之下,他也没有想那么多。何况汪老师就是有所指啊。
小柱子忽通一下,又坐了回去。坐回去并不甘心,头高高地昂起,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野鸡脖子长虫。他一声不吭,恶狠狠地盯着汪老师,目光像粘在老师身上。那目光里有倔强,有愤怒,同学们屏息凝气,都有些惊惧,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小柱子有这样的眼神。
小柱子这种状态,持续到两个跑出去的班干部回到教室。
两个班干部钻进窝棚,在堆满稻草的小炕上进行翻找。窝棚漏雨,稻草散发出一股霉味,翻腾个遍,没有收获;又在窝棚四周巡视,发现木梁中间有块破塑料布,里面好像包着东西,取下来一看,果然是盒水彩笔。两个人兴奋得拿起就往回跑。
汪增顺见到了水彩笔,之前的判断得到证实,立即走到小柱子的面前,厉声说道:现在物证已经找到,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继续抵赖吗?
小柱子看了一眼,更加狂躁:这是我的水彩笔,你们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汪增顺当然不会相信小柱子的话,转身走向讲台。小柱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不信,不信让洪雁看看是不是她的!
洪雁把水彩笔拿在手中,翻过来调过去,看得十分仔细。她看完了,失望地对老师说,水彩笔不是我的。这个刚开封,是新的,我那盒用过了,红色和黄色已短了一截。旋即,把水彩笔又还回给汪增顺。
汪增顺被打了脸,沉默了一小会儿。但只是一小会儿。他拿起桌上的水彩笔,接着问小柱子:这个笔从何而来,你爸爸肯为你买这么好的水彩笔?
这个水彩笔,和洪雁的不相上下,明显比其他同学的高一个档次。正是因为格外珍爱,小柱子买来反复把玩,不舍得用,也不想让同学知道,他才把它藏起来。小柱子的行为,汪增顺不能不怀疑。
汪增顺接着追问:你一大早钻进看瓜窝棚,把它藏到里面,好好的,你藏它是什么意思?
小柱子的脸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他想把满肚子的委屈说出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憋得他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他语句不连贯,词不达意地进行辩解:反正,反正这个是我买的。我奶奶每次卖鸡蛋鸭蛋,都给我几毛钱,让我馋了,去小卖店买点零嘴。我看到洪雁的水彩笔,很喜欢,我攒了半年,也买了一个。
汪增顺说,我们是邻居,我还不了解你奶奶?一个子儿能看成磨盘大,你说这话糊弄谁呢?
汪增顺说话的口气,看似轻松,但可以听出其中的揶揄,引得班级同学哄堂大笑。汪增顺又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话里话外,无外乎一个意思,水彩笔不是洪雁的,也不可能是小柱子的。如果小柱子执意说是自己的,那它肯定也不是好道来的。
小柱子受到侮辱,又百口莫辩,无力反驳。他忽地感觉自己头上长出了犄角,他要用这个犄角去报复。他一把从桌肚中拽出书包,猛然间向汪老师撞了过去。
汪增顺没有防备,向后趔趄了两下,险些摔倒。
小柱子来到讲台前,把水彩笔抓在手里,回过头一字一句地对汪增顺说,有你在,我不会再上学。说完,眼里涌出泪水,拔腿跑了。
汪增顺在家里再见到小柱子,心里隐隐有些不落忍。他复盘整件事情的经过,也觉得自己有些武断,有可能冤枉了这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就这样不读书了?以后要重蹈他爸爸的覆辙?有些可惜。可是转念一想,在张大年的眼皮子底下,小柱子怎么可能攒下钱?退一万步,就算水彩笔是小柱子自己买的,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把它藏到窝棚里?这肯定不是单纯的喜欢能够解释。想到这里,汪增顺释然了,小柱子不能自证清白,水彩笔肯定来路不正。这样一想,汪增顺也就不再内疚。
汪增顺留意起张家的动静,有了新发现,小柱子退学,张大年非但没有打他,喊他的声音里,还多了几分父亲对儿子的亲切来。
小柱子每天早早起来,穿着不合体的衣裤,赶着鹅群到荷花泡子。现在,是张大年帮小柱子,小柱子独立放大鹅了。小柱子好像很满意这种生活,大鹅们下了水,有时他也跟着跳下去。
张大年集体经济时,一直在生产队干活,土地包产到户以后,除了种自家的田,再无其它营生。1984年,村里来了一个南方人,考察完荷花村的环境,和张大年签了养鹅合同,南方人提供鹅苗,张大年来养,年底他们来车,按实际存活率回购。第一年张大年养了八十多只,尝到了甜头,今年养起来更有干劲。五月初运来的鹅苗,到了六月,已长到四斤左右,张大年自己赶不过来,就需要小柱子帮忙。小柱子眼尖,腿快手也快,前追后撵的,不会让一只鹅开小差,这让张大年很满意。现在小柱子辍学回家,正中了他的意。
转眼进入七月,张大年家的鹅又长大了许多。这一天是星期天,晌午时,大太阳冒火,汪增顺躺在家里炕上正想眯瞪一会儿,就听张大年又故态复萌,教训起小柱子。张大年这次格外愤怒,正声嘶力竭地狂吼:我让你祸祸人,我让你祸祸人!
汪增顺躺在炕上未加理会。张大年打孩子是家常便饭,汪增顺已经见怪不怪。好长时间不打了,才让他觉得奇怪。
小柱子的奶奶带着哭腔跑到汪增顺家,求他过去劝劝张大年,这次小柱子被吊了起来,她担心把他打坏了。汪增顺碍着老太太的面子,穿鞋下地。
小柱子双手被吊在葡萄架上,光着个脊梁,不喊也不叫,瞪着一双眼睛,倔强地盯着张大年。张大年手里攥着一根裤腰带,气喘吁吁。小柱子的脚下,搁着一个破碎的冬瓜,里面的嫩瓤儿,渗出淡淡的汁液,像刚刚从地里摘下的。
看到小柱子,汪增顺的心陡地一沉。他想起小柱子那天与他对视的眼神。
汪增顺赶紧过去,把张大年手中的裤腰带给拿了下来,劝他道,大年,别生气了,小柱子正在叛逆期,干点出格的事不可避免。你别把他打坏了,教育教育就算了。
张大年说,汪老师,你有所不知,头些日子他回来说不念了,我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后来想想他也不是那块料,不念就不念吧,帮我放大鹅也挺好。谁知他越来越混蛋,今天我发现他摘家里的冬瓜,用刀捅着玩。那都是一些没长成的嫩瓜蛋子,你说他这不是纯心祸祸人,不该打吗?不给他点厉害,以后继续慌腔走板,不知还要闯出什么祸来。
张大年说完,胸脯一起一伏,气得脸色煞白。地上两根拇指粗细的树条子,已经被他打断,他狠命地踢上一脚,树条子飞出好远,他气咻咻地转身进屋。奶奶赶紧去忙活小柱子,汪增顺也凑上来想要帮忙。没等汪增顺靠近身前,小柱子突然平地起风雷般一声炸吼:你走,你少在那狗戴帽子,给我装人!
小柱子奶奶有点尴尬,象征性地打了小柱子一巴掌,一只手托着他,一只手解开麻绳扣。汪增顺呆在原地,看小柱子的脚落了地。小柱子冲着汪增顺呸了一口,撒开腿跑了。奶奶和汪增顺追到门外,只瞧见他的背影,他是向荷花泡子的方向而去。奶奶说,他又去看鹅群了。
汪增顺从奶奶那里得知,小柱子最近有些邪性,把大鹅赶到荷花泡子,他一个人坐在岸边,不是冥思苦想,就是用一把小刻刀在那刻啊刻,用的材料,就是这种小冬瓜。他们家地里的冬瓜,几乎被他摘光了。
汪增顺十分纳闷,欢蹦乱跳的小兽,突然安静下来,居然刻起了冬瓜。小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汪增顺忽然想起自己家地里种的冬瓜,会不会也让小柱子偷着摘了去,做了他的刀下鬼呢?汪增顺连忙穿上农田鞋,去到离荷花泡子不远的瓜田里。他前后左右仔仔细细,一番察看,未见瓜秧子有被翻动的迹象,楕圆形的小冬瓜,都神定气闲地呆在瓜蔓上。
汪增顺从瓜田出来,影影绰绰看见坐在荷花泡子边上的小柱子。泡子里的大鹅,有的懒洋洋漂浮,大概是吃足了小鱼小虾,在惬意地打旽;有的你追我赶,在泡子里追逐嘻戏。任凭鹅们怎样吵闹,岸上的小柱子安安静静,此刻他闷着头,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个小冬瓜,摆弄够了,开始下刀。汪增顺悄没声地来到他的身后。泡子里有大鹅嘎嘎嘎的叫声,出入水的嘻戏声,汪增顺的到来,并未被小柱子发现,他很投入、很专注地对付那个冬瓜。
刚刚挨了一顿胖揍,又摘了一个冬瓜,到底为什么,让他这样不长记性?汪增顺好奇心起,他决定一探究竟。
荷花泡子的周围,长着很高的芦苇,小柱子坐在一片割倒的苇草上,弯曲着小身子,一刀一刀,刻得特别认真。汪增顺看得很投入,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偷窥者。
小柱子停下了刻刀,把刻下的瓜皮瓜肉在草上嗑打嗑打。汪增顺蹑手蹑脚靠近了些,看清了冬瓜上刻着一张人脸,这张脸轮廓清晰,眉目传神,看着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像谁。汪增顺怕小柱子发现,慢慢地退回苇草里。他没有走,他好奇,他想看看小柱子下一步要做什么。
小柱子拿着这个人脸冬瓜,伸开胳膊,离远些看看;又拿在眼前,左右端祥。紧接着的动作,令汪增顺目瞪口呆。只见小柱子突然冲自己的鼻子给了一个电炮,殷红的鲜血瞬时流出了鼻腔。他伸出手,在自己流血的地方抹了一把,然后把这血抹到他刚刚雕完的人脸上,待人脸冬瓜完全涂满,小柱子站起身来,向后一仰,又用力一挥,把它拋向了荷花泡子。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大鹅们大概是吃惯了这种带着血腥气的冬瓜,蜂拥而上,三口两口,啄食殆尽。小柱子做完这些,随即来到水边,胡乱洗去血迹,脱去裤子,扑通一声,也下到泡子里,和大鹅们混在一起。
汪增顺看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钻出芦苇丛,深一脚浅一脚,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荷花泡子。
汪增顺想把他的发现告诉张大年,但转念一想,告诉张大年,小柱子势必还要挨打。汪增顺接下来想好好调查一下,小柱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他心中暗暗还有些叹服,小柱子居然有雕刻的天赋,那个人脸让他雕得活灵活现,如果坚持下去,他或许在这方面能有所成。
放暑假了,汪增顺不用去上班,在家里干农活。天气炎热,每动一下身上就会粘粘腻腻。汪增顺每天忙完后,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去到荷花泡子洗洗涮涮。
这一天,汪增顺照例又在傍晚时来到荷花泡子,选择的地点稍稍偏僻,几乎快到了泡子的出口处。汪增顺脱下背心长裤,留下一条裤衩,扑通跳进泡子里。他把身体没入水中,只露出脑袋在外面。
汪增顺洗得惬意,根本没有发现岸上晃过一个矮小的身影,扬手将一碗液体状的东西浇到自己的头上。汪增顺的眼睛被糊住,只闻到一股血腥气,用手急忙去洗,可是晚了。这当口,有一群鹅,带着忽隆隆的气势,追随着血腥气味杀奔而来......
汪增顺习惯性剃光头,圆圆的形状,酷似冬瓜。大鹅们扁扁的嘴,锉刀一般,你钳一口,我拧一下,都不想错过这顿腥鲜的美食。汪增顺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他本能地喊出救命啊,救命啊。可是喊了没有几声,就被涌上来的大鹅盖住了,压入水中。汪增顺只觉得脸皮在被一点点扯掉,窒息得要死掉了。
汪增顺的喊叫,被附近洗澡的人听到,人们纷纷寻声而来,却只见大鹅不见人,有几个村民料定事情不妙,潜水奔大鹅集中的地方游去。汪增顺这时已没入水底,有几只大鹅还没有放弃,继续死缠烂打,用扁嘴巴攻击他。
汪增顺被拖上岸。救他的人瞧汪增顺这副斯文扫地的狼狈模样,忍不住想笑。他的脸上甚至肩膀和胳膊上,全像被彩笔涂过,青一块紫一块。
人们问汪增顺,好端端的,你怎么惹乎到了鹅,把它们弄得炸了毛,死命地去叨你?我们也在水中洗澡,一点事没有啊。
汪增顺想起小柱子,想起他刻在冬瓜上的那张人脸,那张脸,分明就是自己。他用沾了血腥气的冬瓜喂大鹅,大鹅形成了条件反射!
汪增顺冲大家喊道,小柱子,张大年家的小柱子!这件事就是小柱子干的。
汪增顺这一喊,人们才注意游在泡子里的大鹅。有人放的陆续回家,只有攻击汪增顺这群,不见它们的主人。
张大年也来到荷花泡子,听到汪增顺被袭,又听说与小柱子脱不了干系,马上火冒三丈。这个不省心的浑蛋,不好好放大鹅,还干出这种混账事,我绝不能饶了他!
太阳将要落山,夕阳把水面染得火红,远处有鹅群正在上岸,水面被荡起层层褶皱,芦苇丛逆光看去,似几堵黑墙,恰好挡住人们望向它的视线。
张大年只见鹅群,不见小柱子,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奶奶闻讯赶来,央求村人帮忙四下寻找。
天快黑下来,有人在踩踏的芦苇丛里发现了小柱子的书包,书包里有一盒水彩笔和一把小刻刀。彩笔盒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水彩笔是我买的,我不是小偷。
小柱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