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日澄明的蓝天很低,我抬手就能够到。天晴朗,风很急,阳光正好,你放起的风筝飞得很高。
——致十八岁的付绪冰
我和邢雨芝是从一年级时起的小学同学。
教育体制就是这么神奇,一年级时候陌生的几十张面孔凑在一起到滚瓜烂熟,又从熟透逆变为陌生。
与其怪罪情感的脆弱,倒不如将黑锅砸向时间。我们还很年轻,需要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抱有信心。是六年太长了,很少部分的东西,有六年的保质期。
宋盈是转校生。
她三年级转入3班,我身为班长,率先向她伸出了欢迎之手,友谊的橄榄枝。
很长一段时间里,邢雨芝,宋盈,许昼,三个人的名字是被大家连在一起的。听到其中一个,另外两个就自动播放。
女生之间,熟悉到一定阶段便可以交换秘密,经过这个暴露自我的奇特环节之后,关系自然而然地质变为闺蜜。
不知为何,我性格因素里的倔强和傲气,以及莫名其妙的防范心理,不允许我过多的吐露自我。比起叽叽喳喳地表达自己,十三岁的我,更喜欢做听众,或干脆一个人待着。虽然很难享受一个人的时间,因为付绪冰总是不分场合地吵吵闹闹。
排斥亲密关系,导致亲密关系亦不偏宠我。
邢雨芝从来不叫我许昼,她喊我班长。
宋盈喊邢雨芝“芝芝”,邢雨芝喊宋盈“盈盈”。
我一板一眼地叫每个人全名。
是尊重也好,刻意疏离也罢。
李兰宁老师希望我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班长,将没必要的亲昵显露于人前,会落下有失公允的话柄。
大家还都是小学生的时候,处理问题习惯性的莽撞和尖锐。当三个人的友谊日渐不堪重负,邢雨芝的选择是斩断我这一角,来维持两个人的平衡。
于是,宋盈和邢雨芝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不去想了。
再投二十个,不能再多了。
春天的天黑的不算慢,结束训练时,已经五点半,山尖的云半染了酡红色,散发着正午以后堆积的余温。
为着我训练,器材室的门特意留着没关。我走近的时候,水泥灰的卷帘门“匡匡”地作响,发出一摞摞的羽毛球杆相互击打,散架的声音。
我用左臂弯夹着篮球,蹲下去,单手撑起卷帘门,模仿举重运动员的姿势。
好沉……
门“刷”的一声向上蹿去。
“张老师!你和……郑学姐!”我惊讶地问道,“郑学姐怎么会在这里?”
张季风转过头来,他偏黑的脸神色如常,背后站着嘴唇发白的郑学姐。
“郑秋露,你看啊,两年没见,你的小学妹还认得你呢!”
张老师笑得很轻松,郑学姐却直愣愣地看着我。
“郑秋露学姐,我是许昼。”我试探着开口。
“许昼,你郑学姐这次回来,是来助力我们下周的篮球联赛,她可是我们能请到的最强外援啊!”
张老师俯下身来,偏黑的方脸在我面前放大。
他拍拍我臂弯里的篮球,“好好和郑学姐一起训练,为校争光!天晚了,回去吧。”
我走向校门的时候,街道两旁的房屋和等在路对面的爸爸都已镀上了一层灰蓝。
门卫帮我打开校门,空荡的傍晚叹气似的吐出一串铁链条的咕噜声。
“许昼!”留堂结束的付绪冰远远地大喊我的名字。
我停在校门口,他吭哧吭哧地跑过来。
“怎么了。”字字疲惫,我只想回家。
“风筝骨架的事我来吧,你去上体育课,别在晚上加练了。”
总算……还能干件人事。
“明天见!许昼。”
“明天见。”
我目送他勾着空瘪的书包跑远,在蓝黯黯的街道快将他淹没的时候,他一个转弯拐进了巷子里。
我敢打赌,他的书包里一本书也没装。
“小许,快回家。”爸爸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也许是天下有女儿的爸爸的通病,他们总忍不住盘问男同学的身份。
临近家门口时,爸爸终于还是打破了平静,
“小许,同学吗?”
“嗯,是同桌。”
“哦,同桌。嗯?同桌啊。”爸爸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钥匙在锁眼里转动,“咔哒”一声响,“你不会还要和爸爸说,你很讨厌他吧?”
其实……
也没有很讨厌。
周五,天气友好得不像话
天空如一澈无波湖水,只在角落里歇了几丝薄薄的云,又轻又软地卷着。
付绪冰拿着特制的财神爷风筝骨架,半路上还抢走了我的一大袋颜料自己拎着。教科学的周老师,付绪冰和我三个人于上午8点到达了青少年宫。
我们要在11点前完成财神爷风筝。
铺宣纸,打线稿……
废了……重来……
铺宣纸,打线稿……
成了……
“好无聊,好无聊。”
用马克笔勾线!勾线!勾线……
“好无聊!好无聊!”
“许昼,真的好无聊。”
“无聊的是你。”
“你什么时候开始涂颜色,我还能递递颜料。”
“我勾线,别撞到我,要功亏一篑的!”
他跑去润湿了每支画笔,回来的时候头发也一并湿漉漉的。
“许昼,你知道吗?陈锡阳采访了所有的男生,半个班都说第一喜欢你。”
“哎我就纳闷了,我怎么就硬是没看出来,哪哪就离谱成这样?”
人无聊的时候,真的很可怕。
“付绪冰,我冒昧地想请问,闭嘴会死吗?”
“哇哇哇,我就知道,全班男生都被骗了,他们要是常常看到你凶狠暴躁的一面,早就吓退了。”
“付绪冰!滚去打水!”
他是真不怕胡言乱语冲撞了财神爷。
不过,好在一切都在按练习过的步骤进行。
放大“江崖海水纹”的布局,会让整幅图样出彩。
大块的胭脂红难免单调,要在衣摆和袖口都撒上金色的细粉作为亮点。
凝神,要画财神爷的面部表情了,关键处,屏息,屏息。
“许昼,我来填颜色成吗?”
“不成。”我一口回绝了他,“你涂出边界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我不能给你机会毁了两小时的心血。”
“啊啊啊啊啊好无聊好无聊。”
风筝飞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牡丹燕子占据了半壁天空,剩下零零散散的蝴蝶,蜻蜓,蜈蚣也迎着春风晃动。
“上午的风筝评比得了最高分,许昼,你做的很好。”周老师是出了名的温文儒雅,说起话来柔和得像一团云,“付绪冰,你过来,下面就看你的了。”
周老师把纺车递给了付绪冰。
他左手持纺车,右手松松地捋着风筝线,纺车轱辘轱辘地转了起来。
周老师高举着风筝,付绪冰向前跑着,阳光下透亮的风筝线逐渐绷直,将视野切割成两半,一半是涌动满风筝的如洗碧空,一半是郁郁葱葱,新生草地。
我们三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
纤细,清亮,温和。
“一,二,三,起飞——”
财神爷笑眯眯地升空,笑眯眯地挤开了一众牡丹燕子,笑眯眯地占据了天空正中的位置。
“一万只燕子也比不过一个财神爷!”
他话音刚落,便引来了好几道仇恨的视线,这几道视线的主人加快了拉扯风筝线的速度,他们的燕子风筝不约而同地逼近了财神爷。
“暗算财神爷,好狠的心啊!”
付绪冰一边哇哇乱叫,一边死命地躲避。
我们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