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我裹紧单薄的工服外套,塑料的劣质香水味混合着廉价洗发水的甜腻直冲鼻腔——这是“康悦足道”连锁店的味道,二线城市的招牌下,我们这些“中级技师”的印记。门外寒气如针,门内却闷热得令人窒息。劣质香薰在空调暖风里闷闷地烧着,仿红木的装潢和墙上俗艳的山水画,竭力营造出一种虚幻的暖意,却捂不热人心底深处那点冷。
父亲那张被陇南山沟的风霜刻满沟壑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连同那通电话里的哽咽:“玉啊,猪价……又跌了……”三十万,沉甸甸压在我二十三岁的脊梁上,像座搬不动的大山。我用力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指尖残留着上一个客人劣质香烟的气味,还有消毒水浸泡过度的粗糙触感。每月寄回去的钱,杯水车薪,只够利息翻滚,债台依旧顽固地沉默着增长。那张压在枕头下的小纸片,上面用铅笔写下的还款数字,越划掉,越显得遥不可及,像窗外的天色,灰沉沉望不到头。
“小玉!”店长大姐的声音穿过休息室的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张总到了,老地方,VIP2,准备一下。”她胖胖的身子挤过来,手里还攥着一把瓜子,眼神飞快地掠过我,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东西——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催促,一种过来人对既定路途的了然。
心猛地往下一坠,又被一股麻木的惯性托住。张总。周三。包厢。这三个词像冰冷的铁链,早已把我捆牢。我站起身,粉色工服短裙贴在腿上,布料冰凉。大姐顺势塞给我一杯东西,温热的姜茶,廉价的辛辣气味直冲上来。“拿着,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陇南老家特有的、硬邦邦的尾音,“趁年轻,能攒就多攒点,攒够了,就……撤。”撤?能撤到哪里去?那杯姜茶烫着掌心,却暖不进心里半分。
包厢的门厚重,隔音极好,推开的瞬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中央空调的暖风开得很足,带着干燥的暖意,扑面而来。劣质熏香的气味在这里被刻意加重了。张总已经斜靠在宽大的按摩床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羽绒服随意地搭在一旁的椅子上,露出里面熨帖的羊绒衫。他微微发福的脸上带着一种松弛的、习惯性的掌控感,见是我,嘴角习惯性地向上牵了牵,那是他标志性的、混合着审视和熟稔的笑容。
“小玉来了?外面冷吧?”他的声音温和,像长辈,动作却熟稔得令人心颤。他拿起床头柜上那杯冒着热气的龙井,慢条斯理地吹着气,目光却像带着钩子,在我脸上身上逡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他吹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他放下茶杯,身体往按摩床里更放松地陷了陷,没有多余的话,眼神就是命令。
我的指尖触上他微胖的脚踝,皮肤温热甚至有些油腻,带着长期养尊处优的松弛感。我用着从培训课上学来的、已经变成肌肉记忆的手法,在穴位上揉按推压。每一次下压,每一次推刮,都像在推着那三十万的巨石,一寸寸艰难地往前挪动。汗水从鬓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下来,痒痒的,不敢去擦。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头顶、颈后、手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带着一种无声的丈量和估价。我死死盯着他脚背上那个小小的褐色斑点,仿佛那是汪洋大海中唯一可以聚焦的浮标。时间在熏香和沉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漫长无比。
“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坐起身,没有看我,径直拿过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手伸进内袋摸索。我的心跳,在经历了漫长的压抑后,反而诡异地平缓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又要来了,那几张带着他体温、能暂时压住催债电话的纸张。然而,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那个熟悉的、厚实的皮夹子。
他摊开的手掌里,躺着一把车钥匙。金属的棱角在包厢昏黄的壁灯下闪着冷硬的光,钥匙环上一个小小的、银色的三叉戟标志,像一枚冰冷的勋章。钥匙上沾着几点未化的雪花,此刻正迅速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湿漉漉地躺在他掌心。
“外面雪下大了,”他语调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牢牢锁住我的脸,捕捉着我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天气,不好打车。我那辆老奔驰,就停在后面巷子口。拿去开吧,方便。”
空气凝固了。那几点融化的雪水,仿佛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冻住了我的血液。包厢里空调暖风嗡嗡作响,劣质香薰甜腻得令人作呕。那枚小小的三叉戟标志,尖锐地刺进我的视线里。不是钱。不是可以立刻填进债务窟窿、买来片刻喘息的钱。这是一把钥匙,一个更巨大、更幽深的笼子的门把手。它意味着一种更粘稠、更难摆脱的捆绑,一种将“周三包厢”延伸进我全部生活的侵占。债是雪,越还越厚,而这把钥匙,是另一场无声的雪崩,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我的目光无法从那湿漉漉的钥匙上移开。指尖残留的触感,是张总脚踝皮肤的油腻温热,此刻却像沾满了黏糊糊的污秽。喉咙里堵着姜茶残留的辛辣,又干又涩,烧得生疼。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吸进了沉重的铅块。
“张总……”声音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干涩地挤出口腔。
他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笑容加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仿佛早预料到我的反应。“拿着,”他又往前递了递,钥匙几乎要碰到我的手,“外面雪真不小,冻坏了怎么给我按脚?”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像裹着蜜糖的鞭子,抽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包厢厚重的门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暖风、甜腻的熏香、他掌心的钥匙,以及我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冰冷的脚跟撞在身后的矮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微小的动静,却像在死寂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混合了不悦和更深探究的神色取代。“怎么?”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压力,“还怕我讹你不成?就是借你开开,方便。”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我整个笼罩其中。羽绒服随意地搭在臂弯,钥匙依旧固执地摊在掌心,那点雪水几乎全化了,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压力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下来。那三十万的债务,父亲的哽咽,大姐那句“趁年轻”,还有门外无边无际、越下越大的雪……无数碎片在脑海里尖啸、碰撞。胃里一阵翻搅,姜茶的辛辣味猛地冲上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强行压住了那股翻涌的恶心。
目光再次掠过那把钥匙,冰冷的金属光泽刺得眼睛生疼。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猛地扭过头,视线投向包厢那扇厚重的、挂着深色窗帘的窗户。窗帘的缝隙没有完全拉拢,留下窄窄的一道。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漫天大雪正疯狂地倾泻而下,像无数白色的幽灵在无声地嘶吼、坠落。
就在那扇窗正对着的街角,不知何时被人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雪人。很粗糙,两个大小不一的雪球勉强叠在一起,用两根枯树枝充当手臂,一块小小的、不知哪里捡来的碎红塑料片,歪歪扭扭地嵌在脸上,算是嘴巴。雪太大了,雪花前赴后继地扑打、覆盖着它。那雪人的“身体”原本就不甚圆润的上半身,靠近窗户的这一侧,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
不是优雅的融化,是溃败。湿漉漉的雪水从“肩膀”处汩汩流下,冲刷出一道浑浊的沟壑,露出了里面包裹的枯叶和碎石。那雪做的头颅也歪斜了,仿佛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或是被这无情的风雪压垮了脊梁。那点歪扭的红塑料片嘴巴,在融化的雪水中显得更加刺眼、更加凄惶,像一道凝固的、无声的哭喊。
它正在死去。以一种缓慢却无可挽回的姿态,被这场大雪,被这冰冷的世界,无声地吞噬、分解。就像陇南山沟里那些冻僵的猪崽,像父亲眼中熄灭的光,像……像我那被债务和汗水一点点蚀掉的青春。
“看什么呢?”张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打破了死寂。他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窗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混沌和模糊的街灯,显然没留意到那个正在崩塌的雪人。“雪有什么好看的?冻死个人。”他嗤笑一声,重新把注意力拉回到我身上,那只摊着钥匙的手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贴上我的工服袖子。“拿着啊,愣着干什么?真等着我送你回家?”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那湿漉漉的水痕,那小小的三叉戟标志,还有窗外那个正在无声融化的、卑微的雪人……所有的画面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碎片飞溅,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油腻感。
喉咙里的腥甜味更浓了。那股一直被强行压制的恶心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了齿关的封锁。我甚至来不及捂住嘴,胃里翻搅的辛辣姜茶混合着酸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剧烈地涌了上来。
“呕——!”
不是小声的干呕,是撕心裂肺的呕吐。我猛地弯下腰,对着包厢里铺着廉价地毯的地面,把胃里所有翻腾的东西都吐了出来。辛辣的姜味、消毒水的气味、劣质香薰的甜腻,还有那无法言说的屈辱和恐惧,全都混杂在那滩刺目的污秽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操!”张总惊怒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嫌恶。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拿着钥匙的手,肥胖的身体敏捷地向后弹开,生怕被溅到一点污秽。“你他妈干什么?!有病啊!”
我什么也听不清了。世界只剩下剧烈的呕吐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呛咳声,还有眼泪滚落的灼热感。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支撑不住地软倒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正好跪在自己吐出的那滩秽物旁边。粉色的工服短裙瞬间被浸湿、弄脏,散发出更加难闻的气味。
包厢厚重的门被猛地推开,店长大姐那张胖胖的、总是带着精明世故的脸出现在门口。她显然听到了动静,一看到里面的景象,脸色瞬间变了。她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狼狈不堪跪在地上的我,又立刻看向脸色铁青、嫌恶地站在几步开外的张总,眼神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复杂的交换。
“哎哟!我的天爷!”大姐夸张地惊呼一声,声音拔得又高又尖,瞬间打破了死寂,也盖过了我的呛咳声。她肥胖的身体灵活地挤了进来,脸上堆满了职业化的、带着十二万分歉意的笑容,径直走向张总,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了他看向我的视线。
“张总!张总!实在是对不住!对不住!您受惊了!这丫头……这丫头怕是冻着了,肠胃不舒服!您看这事儿闹的!”她一边语速极快地说着,一边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大叠殷勤地递过去,“您快擦擦手,可别沾了晦气!这死丫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回头我非好好收拾她不可!”
她一边安抚张总,一边用眼角严厉地、近乎凶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刚才递姜茶时的复杂,只剩下冰冷的斥责和“赶紧处理掉”的命令。
张总脸色依旧难看,他接过纸巾,用力擦着刚才拿钥匙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致命的病菌。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还在抑制不住干呕发抖的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晦气!”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再也没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堆需要立刻清理掉的垃圾。他抓起椅背上的羽绒服,动作粗暴地穿上,拉链拉得哗啦作响。
“张总!您看这……外面雪大,要不我给您叫辆车?或者……”大姐还在试图挽回。
“不用了!”张总冷冷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彻底的不耐烦,“扫兴!”他最后瞥了一眼狼藉的地面和蜷缩的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垂死的虫子,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包厢,厚重的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带来的所有暖风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隔绝了他那把沾着雪的车钥匙可能通向的、更幽深的牢笼。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暖风单调的嗡嗡声,劣质香薰固执地散发着甜腻,还有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呛咳和干呕声。胃里已经吐空了,只剩下灼烧般的疼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工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店长大姐脸上的笑容在张总身影消失的瞬间就垮了下来,变得阴沉如水。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污秽中的我,眼神冰冷得像窗外的雪。
“能耐了啊,李玉?”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骨,“张总你也敢吐?你知道他一年在店里消费多少吗?你知道得罪了他是什么后果吗?!”她越说越气,胸口起伏着,“你爹那三十万的债,还指望谁?指望你在这吐一地的本事?!”
她的话像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我没有抬头,视线模糊地落在地毯上那片狼藉的呕吐物上,看着自己倒映在污秽水光中扭曲变形的脸,还有工服裙摆上刺目的污渍。窗外,那个小小的雪人,在疯狂的大雪中,上半身已经完全塌陷,只剩下一个歪斜的、融化的雪球基座,那点红色的塑料片嘴巴,也彻底被积雪掩埋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债是雪,越还越厚。
而刚刚推开的那把钥匙,似乎也随着这场狼狈的呕吐和雪人的彻底崩塌,暂时被推远了。
可这满地狼藉的冰冷,这深入骨髓的寒意,这被彻底踩进泥泞里的尊严……又算是什么呢?
大姐的斥责还在继续,尖锐地钻进耳朵:
“还不赶紧给我收拾干净!等着我伺候你?这个月的奖金、提成,全扣光!不够赔地毯的钱,就从你工资里扣!扣到够为止!”她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收拾完,滚去后面巷子里清醒清醒!没我的允许,不准进来!晦气东西!”
她最后狠狠瞪了我一眼,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也离开了包厢。门再次关上,这次,只剩下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依旧跪在那里,膝盖被冰冷的地面和湿透的裙摆冻得失去了知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地毯粗糙的纤维,沾染上自己吐出的污秽,冰冷黏腻。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窗外,大雪依旧。
巷子深处,黑暗和寒冷,像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
大姐高跟鞋的余音仿佛还黏在厚重的门板上,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敲打着我的神经。包厢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空调风口单调的嗡嗡声,像垂死者的叹息。劣质香薰的甜腻混合着地毯上呕吐物酸腐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令人作呕的腥甜。
我依旧跪在冰冷的地毯上,膝盖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只有小腿肌肉因长时间僵硬而发出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粉色工服裙摆浸透了秽物,湿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廉价的布料像一层冰壳,牢牢裹住双腿。指尖还抠在地毯粗糙的纤维里,沾染着冰冷的污秽,指甲缝里塞满了令人恶心的碎屑。
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穿透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包厢污浊的地板上投下一条狭窄的、惨淡的光带。光带里,飞舞的雪屑清晰可见,像无数细小的、绝望的飞蛾在扑火。那个雪人……它彻底消失了。被这场无情的大雪彻底吞噬、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同那点歪扭的红塑料片嘴巴,那无声的哭喊,都湮灭在茫茫白色之下。
债是雪。
钥匙是雪。
呕吐是雪。
惩罚……也是雪。
它们一层层覆盖下来,冰冷,沉重,窒息。我甚至感觉不到屈辱,也感觉不到愤怒,只剩下一种被掏空的、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提醒着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爆发。
扣光奖金提成……扣工资……赔地毯……大姐冰冷的话语像冰锥,反复穿刺着早已冻僵的意识。那点微薄的工资,是父亲猪圈里最后一点饲料钱,是催债电话暂时停歇的片刻安宁。现在,连这点希望也被碾碎了。扣到够为止?那要扣多久?扣到什么时候?扣到我也像那个雪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康悦足道后巷的污雪里?
胃里空空如也,却依旧在隐隐抽搐,残留着灼烧的痛感。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不是因为冷,而是脱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试着动了一下麻木的膝盖,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窜上大腿,如同无数钢针扎刺。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双腿像灌满了铅,又像是两根失去支撑的枯木。脚下那片狼藉的呕吐物,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污浊的光。一股更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我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不能吐了,再吐,连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踉跄着走向角落的清洁工具柜,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拉开柜门,消毒水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拿出拖把、水桶、抹布、去污剂……塑料桶的边缘冰冷刺手。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地冲进桶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手背上,冻得我一个激灵。
水很快满了。我弯下腰去提水桶,湿透冰冷的裙摆贴在腿上,胃部被挤压,又是一阵翻搅。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把沉重的水桶提离地面。水桶摇晃着,冰冷的水泼溅出来,打湿了鞋面和裤脚,寒气瞬间钻透薄薄的袜子。
拖把浸入冰水,刺骨的寒意顺着木杆直窜上来,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我机械地把拖把拧干,然后,弯下腰,将沉重的、湿漉漉的拖把头,压在了那片自己制造的污秽之上。
一下,一下。
浑浊的水晕开,将呕吐物的形状模糊、扩大,散发出更加浓烈难闻的气味。劣质地毯贪婪地吸吮着脏水,颜色变得更加深暗、肮脏。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呕吐物的酸腐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气。
一下,一下。
我麻木地拖着,手臂酸胀麻木,后背的冷汗被冰冷的工服吸走,留下一片黏腻的冰凉。视线低垂,只看着拖把头在那片污秽上来回移动,看着它如何将污物碾碎、稀释、推向地毯更深的纹理里。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冰冷的拖把杆在掌心摩擦的触感,只有水桶晃动时冰冷的水滴溅在脚踝的刺痛。
一下,一下。
像是在拖着自己破碎的尊严,像是在清理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污秽似乎永远也拖不干净,刚拖过的地方,湿漉漉的痕迹里又似乎渗出新的、更深的污浊。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泪滴,无声地滑落,砸在湿漉漉的地毯上,瞬间消失不见。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重复的动作,只有刺鼻的气味,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疲惫。
终于,那片狼藉的地面被勉强清理出了大致的形状,虽然深色的污渍和浓烈的气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那里,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水桶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浑浊的灰黄色,漂浮着令人作呕的残渣。
我直起僵硬的腰背,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扶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了好一会儿,眩晕感才稍稍退去。我提起沉重的脏水桶,步履蹒跚地走向包厢内设的简陋洗手间。每一步,水桶都沉重地撞击着小腿。
倒掉脏水,冲洗水桶和拖把。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污物,却冲不掉心头那层厚重的阴霾。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嘴唇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粉色工服领口和袖口都沾着污渍,狼狈不堪,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
债是雪。
我对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憔悴的影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然后,我放下清洁工具,没有再看一眼那片依旧散发着异味的地毯,也没有再看一眼窗外那吞噬一切的大雪。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休息室里依旧嘈杂,劣质的香水味和烟味混杂。几个刚下钟的姐妹正围在一起低声说笑,看到我推门出来,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也有一闪而过的。
门在身后合拢,休息室那混合着廉价香水、香烟和疲惫体味的浑浊空气瞬间将我包裹。那阵刻意压低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几双眼睛——涂抹着浓重眼影、带着倦意或还残留着职业性笑意——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锐利得像针,瞬间穿透了我湿透、脏污的粉色工服,钉在狼狈不堪的皮囊上。她们看到了我凌乱潮湿的头发,苍白失血的脸,染着呕吐物污渍的裙摆,还有那空洞得没有任何情绪支撑的眼睛。
空气凝固了几秒。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然后,是比之前更低、却更清晰的议论,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点点……幸灾乐祸?
“啧啧,这是咋了?掉粪坑里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刻薄的调侃。
“还能咋,翻车了呗。”旁边立刻有人应和,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瞧这身上…怕是‘伺候’过头了?”
“吐了?我的天,吐在包厢里?胆子够肥啊!”另一道声音压低,却掩不住兴奋,“张总的车没开成,怕是要被开除了吧?”
“那地毯,够她赔三个月工资的……”
那些细碎的话语,像细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没有直接的恶意,只有冰冷的、事不关己的审视和对一场“热闹”的围观。在这里,“倒霉”本身,就是同伴眼里一场短暂的消遣。她们关心地毯的赔偿、自己可能的奖金被连累,胜过关心一个刚刚在精神与生理双重崩溃边缘挣扎回来的人。
我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僵立在门口,承受着这片无声的凌迟。喉咙的灼痛更甚,干涩得连吞咽都困难。胃里的翻腾早已被麻木取代,但那种浑身被冰冷污水浸透的黏腻感,还有袖口、裙摆上顽固散发着的酸腐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此刻的卑微与污秽。
大姐的胖脸再次出现在休息室门口,她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我,又扫视了一圈瞬间噤声的休息室。
“都看什么看?很闲?还想不想挣钱了?”她厉声呵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该回房的回房!待客的下钟了该补妆的补妆!再嚼舌头根子,都给我滚!”
女人们立刻作鸟兽散,纷纷避开大姐的目光,装作忙碌起来,但那些探究和讥诮的气息,依旧像冰冷的影子,弥漫在空气里。
大姐几步走到我面前,那股带着油腻瓜子味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她没有再骂,只是用那双看惯了世态炎凉的眼睛盯着我,冷冷地命令道:“杵在这儿当门神?丢人现眼还没丢够?还不快滚去后巷!把自己身上给我弄干净点!这副样子,熏到客人算谁的?”
她没再说“扣钱”的事,但那阴沉的脸色就是最好的注解。那两个字像烙印,烫在我的神经末梢。
我垂下眼,僵硬地转动身体,像一个提线木偶,朝着通往员工通道的后门挪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湿冷的裙摆摩擦着麻木的小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油污的铁门,一股混杂着垃圾腐烂气息、雪后的冰冷和油烟味道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砸在脸上。
“嗖——!”
像一把浸透冰水的钝刀狠狠刮过皮肤,瞬间刺穿了薄薄的工服。后巷的寒气,比外面街道更甚。没有路灯,只有远处霓虹招牌的残光和雪地本身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污秽的轮廓。积雪无人清理,被踩踏、泼洒了泔水,凝结成肮脏的、半冰半泥的混合物。角落里的垃圾箱堆满了黑色塑料袋,有的破了,流出油腻的食物残渣,几只老鼠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这就是“清醒清醒”的地方。
冷。无孔不入的冷,带着城市深处最底层的污浊气味,穿透单薄的布料,直入骨髓,要把人从里到外冻成坚冰。
我在门口的阴影里站定,身体抖得不成样子,牙齿格格作响。寒意像针一样刺在每一寸皮肤上,之前清理时身上的湿冷,此刻仿佛要冻结成冰壳,紧紧箍住躯体。大姐的命令言犹在耳——“弄干净”?怎么弄?在零下十多度的雪夜里,用巷子里污秽的雪水?
目光所及,除了肮脏的冰雪和墙壁,只有角落里那个半满的泔水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馊味。胃里猛地又是一阵抽搐,喉咙里涌上熟悉的酸水。我死死咬住下唇,将头抵在冰冷的、布满油垢的铁门板上。
巷子深处更黑,像一个幽深的冰窟,吞噬着微光,也仿佛要吞噬掉像我这样的一切。抬头望去,康悦足道二楼那些包厢的窗户,泛出暧昧的昏黄灯光,厚厚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隐约,似乎有男人的调笑声和隐隐约约的音乐流淌出来,那么遥远,又那么刺耳。
那是张总们待的“老地方”。
那灯光透出的暖意,是一种冰冷的嘲弄。
而那厚厚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寒冷、污秽和不体面,也隔断了视线。
没有人能看到后巷里的狼狈,就像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已经彻底消融的雪人。
我靠着冰冷的门,慢慢地、无力地滑坐在地,肮脏的雪泥瞬间浸透了臀部的布料,带来刺骨的寒凉。身体的最后一丝热气仿佛都在这坚硬的冰冷里被抽走了。
没有眼泪。
脸上是干的。
只有寒冷,无休无止、深入灵魂的寒冷。它包裹着我,挤压着我,告诉我债是雪,越落越厚。那把三叉戟钥匙的阴影暂时远了,但此刻这深入骨髓的后巷之寒,这被彻底踩进污雪里的尊严,这像垃圾一样被驱赶出来的惩罚本身,又是另一种更巨大、更窒息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那“三十万”的山峰之上,压得那二十三岁的背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远处街角的红绿灯无声地变换着颜色,映在雪地上,变幻着微弱的光斑。
我蜷缩在门口的阴影里,蜷缩在刺骨的寒冷和污秽中,望着巷口飘落的、越来越大的雪。
像一个被世界丢弃的、正在僵硬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