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石桥,于村头静卧如虹,横跨在日夜奔流的小河上,桥身青灰,被岁月磨得温润,如一条沉静伏卧的脊梁。桥孔之下,流水淙淙,在石壁上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似是一段段隐而不言的光阴故事。
少时,桥是我们的乐园。桥墩边,青苔水蛇蜕皮般湿漉漉地覆着,水波温柔地舔舐着石壁。我们赤着脚丫踩在光滑的桥墩上,俯身去探那幽深水影里的小鱼小虾,水凉沁入脚心,溅起的水花常落满衣襟。有时也胆大爬至桥拱高处,去掏那鸟雀筑在石缝里的窝巢,可大多时候,只惊起一阵扑棱棱的翅响,留下几根草叶绒毛便了无所得了。桥面上,更是我们嬉闹的天地。夏夜,躺在桥面青石板上,身子底下余温未散,仰面数着漫天繁星,耳畔是桥下流水无休的絮语,和远处稻田里虫鸣织成的薄纱似的夜曲。那份清凉与喧闹,渗入了骨头缝,成为少年血肉里恒久的节律。
渐渐地,桥成了我们走向外面世界的通道。每当村里人挑着担子,牵着牛马,脚步沉沉地踏过桥面,青石便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一声声承重的叹息。桥的铁索扶手早已锈蚀斑驳,摸上去粗糙刺手,却也因此有了让人心安的实在感。它默默驮着沉甸甸的柴火、粮食,驮着嫁娶喜轿的喧闹,也驮过棺椁沉重的步履和无声的呜咽。桥身染了烟尘、泥渍,青灰的石色里,沉淀下多少冷暖生活的印记?它如同一位宽厚寡言的老者,静静俯视着河水流淌,也凝视着两岸人家的晨炊暮霭、生息更迭。
前些日子重归故里,桥竟显得格外局促孤单了。上游不远处,一座钢筋水泥浇筑的新桥赫然耸立,宽阔冰冷,车辆飞驰而过,卷起阵阵尘埃。老石桥被遗忘在一边,桥墩上苔藓枯黄,桥面石缝间野草倔强地探头,桥身青灰的色泽更显黯淡,铁索的斑斑黄锈如老人脸上的深斑。桥头只余一位晒豆角的老妪,身影单薄,时光仿佛在此地悄然凝滞。
我独倚着老桥冰冷的栏杆,凝望桥下流水。它仍如过去一般,不知疲倦地流向远方,带走了多少我熟悉的声息与面容。桥却沉默地留在原地,像一句被光阴抛下的古老誓约。它筋骨依然坚硬,却再也载不动这喧嚣时代奔涌向前的车流。
然而桥并未倒下。它静卧于此,依旧稳稳地托着几个孩子追逐跑过,承载着晒豆角老妪竹匾里沉甸甸的秋光,无声地连接着此岸与彼岸——纵使此岸人家稀疏,彼岸田垄也已荒芜。它身上刻满的不仅是风雨的凿痕,更是人间烟火的重量,是我们这一辈人踩过去的足迹。它不言不语,只是用每一寸风化的石头,记住流水,记住土地,记住岁月里所有压弯了它腰身的沉重与温柔。
老桥如故,横卧于时光的河流之上。它早已不再通向喧嚣的远方,却最终通向记忆的深处——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护者,以它苍老嶙峋的脊梁,驮住了整个村庄沉甸甸的往事,任凭风霜侵蚀,兀自岿然不动,成为我们回望故乡时,那道无法绕过的、苍凉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