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去厨房,在书房混迹的时间反而减少了,我甚至怀疑我的书房和厨房在某个时刻已经悄悄地互换了领地。油盐酱醋、锅盆碗盏和巴尔扎克、福克纳们进行了一场涉及尊严级别的格斗,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火花四射,油烟乱窜,文豪们最终被呛走了。
现在,一旦闲下来,烹饪的冲动总大于读书。当然,我不好吃,故并非馋;不是厨子,更无意以此糊口。只是莫名的喜好,无故的冲动。一个人做饭的时候是极认真的,小心翼翼,摸摸索索,跟小学生做家庭作业一样。不过,我知道其实我是什么大菜硬菜都烧不出来的。
厨房虽小,别有乾坤。挂靠摆放,各归其位,各司其职。不管菜肴到底能不能名副其实,烟熏火燎的滋味儿、金石碰撞的声响却能让敏感的神经时刻颤抖。没事择择菜、剥剥蒜、刷刷碗、洗洗锅,一个砧板,肉也剁过,菜也切过;一口锅,鸡也炖过,汤也熬过;一个炒瓢,宫保鸡丁炒过,鱼香肉丝也炒过,洗洗涮涮,涮涮洗洗;一双筷子动过鸡鸭鱼肉,也搅过稀饭咸菜,洗了用,用了再洗,反反复复;一把菜刀剁过硬如顽石的排骨,也切过软如云霞的豆腐,钝了再磨,磨了又钝,没完没了。西红柿和鸡蛋是绝配,但也不妨感受一下和茄子在一起的美妙,别人说木耳炒肉好吃,我偏偏就喜欢木耳炒西葫芦,一道食材清蒸可以,红烧可以,炖煮可以,醋溜也可以,谁能说凉拌就一定不好吃呢?众口难调,因人而异罢了。手握利器,如立华山之巅,纵观天下英雄逐鹿中原。赤橙黄绿,冷热稀稠,酸甜苦辣咸,宫商角徵羽,纵横交错,云雾缭绕。突然,紫电青霜,宝刀入鞘,一桌风云筵宴、烟火美味尽显眼前。
生命的基本动力源出于此,所以饭馆后厨多半会挂有“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招牌,以示敬畏。凡是乔迁,必是以厨房动火为绝对的标准,雷打不动。时至今日,灶王爷在家里诸神中的老大角色还是当仁不让的。腊月二十三,城市乡村家家户户,必是厨房里外洒扫一番,再请上一尊灶王爷,恭敬地上香,虔诚地磕头,烙上几张热糖饼,小心翼翼地敬献了,然后就坐等其回天做年终述职,以待来年诸事和顺。此所谓“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厨,主食者也。故人们敬畏灶神,而往往对做饭的人竟是另一番观瞻。无论是现实抑或文艺作品,伙夫的形象个个可能都是“脑袋大,脖子粗”。掌勺的大师傅往往被认为是“三教九流”之外的行当,捡不起身份,撑不起台面。小说《白鹿原》里对鹿家的设定就在“勺勺客”这个词上,看看鹿子霖的形象,大概也能明白“勺勺客”被赋予的轻蔑底色了。
“水火不相容”、“水火无情”。人类的洪荒历史,无不在水与火的煎熬中历经磨难,而厨师却深谙驾驭之法,恰恰让二者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厨房竟成了极大的福地,厨师是真正的造福之人,真正的实至名归。厨师让水和火在这里碰撞交融,看似最无情的东西却给予人最大的能量,生命延嗣,薪火相传,这实在是上帝和人的一纸温情契约。
孟子说:“君子,远庖厨”。我这一辈子可能都无法佩戴美玉,但,只要能做好饭吃饱饭,君子不君子的,倒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2020年2月14日晚于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