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水
除却了山,便要言及了水。
我的家乡实在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山水如画。如画的山水里,孕育了一群平山填水的好人民。
先从我家后门口那条河说起,这条河名叫新孟河,此河一端通着长江,一端连着京杭大运河,交通便利,河道宽阔。
恰好的是这里又有一座99米的险峰,在隆隆的炸山声中盛产石头水泥和黄沙,于是南来的北往的船只也乐意走走这条水路。有了船只自然就有码头,我大伯家就是开码头的,也就是之前我提到的堂哥家。我堂哥家就在我家隔壁。
他们家实在是热闹的很,南来北往的船上人进进出出。我印象里他们多是精赤着上身,皮肤黢黑,一条黑色的裤子,裤管卷到腿弯,脚踩布鞋,那布鞋边上一圈都起了毛,看起来活像个草履虫。
这些人多数时候都是在码头上忙着装货卸货,而到我大伯家里都是手中攥着张小纸片,找我大伯写些什么。除此之外,进大伯家里便是吃饭。他们吃饭便要喝酒,喝的是那种透明玻璃瓶子的烧酒,酒瓶子上贴了张纸,上书“粮食白酒”四个大字。
有一年也不知是过年还是过节,大伯家里摆了几桌,宴请这班船上人。我也跑去凑热闹,当时也不知他们喝的是什么,只见人人面前均有一个汤碗,盛着剔透的一碗水,唯独我没有。我问坐我边上的秃头老伯:“你们喝的是什么东西?”
那秃头老伯就端起来给我闻闻:“这是白开水。”
我当然是不信的,长这么大白开水我会没喝过吗?秃头老伯又把那碗递给我,问我要不要尝一口,于是我决定尝一口看看。
我作这个决定有三个原因:第一,我当时确实口渴。第二,这东西清澈剔透与白开水无异,应当确实解渴。第三,这玩意真特么香!
所以我端起碗就喝了一大口,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便下去了,直通进胃里。嘴里又干又苦,口鼻里还往外冒热气。我说:“难喝!”秃头就劝我:“第一口难喝,再喝就越喝越好喝了。”姑且信之,我就又喝了两口。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我妈再说起这事,说我是喝醉睡着了。这该算是我第一次喝醉。这件事至少可以说明我酒品不错,喝醉并不会耍酒疯,大概应是遗传了我爸。我爸初时喝醉了也是睡觉,再后来大约我十来岁的时候,他喝醉了会一个人哭一会,我见到过两次,再往后又变成了喝醉就睡觉。我舅舅以前喝醉了也是睡觉,几年前过年的时候他喝醉了,拖着我边哭边唠叨,至于现在他是哭还是睡觉我不太清楚。大概这应是醉酒的三重境界,不久前我也喝醉了一次,终于也哭开了。我今年离三十而立还差三年,已快赶上了那年三十五六的我爸,实在是可喜可贺。
入了秋,河里的船便日渐稀少起来。水位降下去了,船不好走,河滩露出来好大一截。这时节,我和我哥就该出动了,去河滩上捉螃蟹。捉螃蟹这活也有技巧,主要靠脚而非动手,你看河滩上有个洞,上去踩上一脚,若是硬的那就有螃蟹,一踩就塌的那就不必挖了。这活我没干过几次,少有的几次里有一次是大丰收,捉了满满一桶回家。晚上煮了大家一起吃,苦的要人命,跟吃面膜差不多少,我大伯母说那是螃蜞而非螃蟹。一字之差,味道比食堂和老妈之间差的还远,着实可气。
后来镇上要造水闸,把河滩用水泥板砌上了,也就没再去捉过,亲手捉的螃蟹到底是没吃到。又因这水闸一建,船只没法通行,河道里也日渐冷清了下来,这里面有没有因果关系我不敢确定,大概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山上不采石了,来往的船只没生意可做吧,那倒毕竟也算好坏参半。不过这水闸一建,有两种人好像忽然变多了,一是钓鱼的钓客,二则是溺死的人。
幸好我从不到那河里洗澡,我爸妈不让,况且山上采石头炸出来的大坑积蓄了雨水,清澈凛冽,少有人踏足,实在是洗澡的好去处。
那时这坑刚积上水,所知者甚少,因此还没有出现溺死人的事,因为还没有溺死人,所以上面的领导并没有不让洗澡,因为没有不让洗澡这项规定,我就可以和我爸我哥进山里洗澡,
这三个人里面,我是唯一不会水的,我哥给我搞了个大轮胎内胎作救生圈,以防我成为那湖里第一个溺死的小孩,我现在能写这段,说明这办法很有效。他们俩到处游,但是不许我离开岸边太远,我爸趴着游,我哥仰着漂,而我套在轮胎里看他们游。我爸也教我怎么游,但我始终学不会,主要是那湖底下的石头太硌人,我一离开轮胎就会被硌到,所以我总归待在轮胎里。
有一次我在轮胎里漂着忽然就想大解,问我爸怎么办,我爸说那还能怎么办,你去啊。然后我就脱了裤子跑了挺远,特地挑了个小坑实施这项活动。活动结束后问题来了,没带纸。环顾四周,有三个选择,树叶、石头、不知道哪来的破塑料袋。最后我选择了石头,也挺硌的,还有点凉,不过至少没弄手上,算是体验了一番古人解手的感觉。回想一下那次的情景,远处是湖,四面是山,山上树木葱蓉,好一片青山绿水,炙热的太阳被山壁遮住了,有夏日的暖风吹过,我一丝不挂的在这美好的情景里大解。这样美妙的大解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体会不到了。
这湖后来越来越绿越来越蓝,实在是好看。正因为好看,名气也越来越大,终于四周拉起了围栏,再也不许人进去洗澡了。如今那地方据说还要建几个A的旅游风景区,不知道那块我曾经用来擦屁股的石头,是不是会被谁捡回家当纪念品呢?
其实我家前门口曾经也有一个小池塘,犹记得小时候每到夏夜,那池塘里就传来“咕咕呱呱”的叫声,我一度以为这池塘里可能是装了十万只青蛙。那此起彼伏的蛙鸣穿透空气,穿透两层砖墙,再穿过蒙在脑袋上的棉被,直直的闯进我的脑子,实在是恼人。
于是我白天就捡了石头去砸那些青蛙。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石头扔的太多,那池塘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被彻底填平了。
蛙鸣没了,我反而开始想念那个小池塘了。
也可能并不是因为蛙鸣,后来我们家搬了两次,都能在夏夜听到此起彼伏的蛙鸣。也许,我想念这个小池塘,仅仅是因为它存在过。
我现在还存在着,细想起来有时我这个人确实也让人着恼,可是当我变成存在过,恼我的人大概也会有点想念我吧。
我想,我不应该在有些人有些事有些物变成存在过的时候才去想念他们。然而一事无成的马起同志,能做到这件事吗?
流年似水,一条河,一泊湖,一块池塘。皆是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