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葬礼开始,于满目繁青之中,哀乐呜咽,哭声悲戚。
余华说过,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上我们生活在时间里;时间将所有人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我仿佛看见一个孤单孱弱的女人被时间列车挤了出来,气若游丝,却仍然拼尽全身的力气期翼抓住最后的几秒,然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推前再推前,带走她生命中的一切,包括对她来说短暂生命里的唯一支撑——她的儿子,小起。
小起在小学时期,曾是全村孩子的羡慕对象,那是一个一台大头电脑便足以引起全村骚动的时代,而小起则是第一个拥有电脑的孩子。他的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一年半载也不曾回家几次,也许是为了弥补小起从小缺失的父爱,也许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财富,男人买上电脑,装上网线,给予小起一种不同于其他孩子的特有的欢乐,小起自然乐在其中。
母子二人的生活看似优渥,依旧是拮据,小起家只是一所上了年岁的老屋。女人精打细算男人寄来的每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三瓣花。哪怕在她离去的以后,我似乎朦胧般依然记得年少时,一个小碟子盛着寥寥几片蘑菇,摆在女人与小起的饭桌上。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对这件小事儿难以忘怀的原因,那是因为别人眼中的小起总是一个拥有电脑的幸福的孩子,我心中所想与眼前之景的巨大反差才使我的记忆挥之不去。
同样挥之不去的是女人瘦苦的身影,不到一米五的个子,略微耳背,麻杆儿般的双腿支撑着她娇小的身躯,还要支撑起这个家,这片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天空。至于远在外地的男人,或许,还会有另外的一片天空。
在农村,家家户户在房屋附近都会有一片场院,用于晾晒麦子或者玉米。小起家也不例外,每年农忙时节,小起便和母亲一起用手推车在粮仓与场院之间来来回回倒腾粮食。经常看到小起背着半袋玉米气喘吁吁,好几次,我的心会猛然一痛,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孤单的肩膀承载了太多太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凄凉与担当。
春去秋来,在一年一年的磨洗下,大概是小起六年级的秋冬时节,女人身子渐渐消瘦很多,整个人站在那儿就像一根麻桔杆,她太瘦了。如此,到村儿里的诊所拿过几副中药仔细调理,伴随着每天傍晚弥漫出来的淡淡药草香,女人的身子并没有见好多少。
直到来年初夏,她在地里做农活儿昏阙过去,不省人事。幸亏有同乡及时发现,将其送往医院。
糖尿病。
不几日,男人风风仆仆归来,回到老屋,见到的是久别多日卧病苍老的糟糠之妻。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男人因生意破败,便趁此留了下来,照顾重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的,他便在当地找了一个货车司机的活儿,微薄的收入加上早年的积累,勉强能支付医药费与日常支出。只是当看到小起去别人家蹭电脑上网的时候,我也会偶尔想起那一小碟寥寥的蘑菇片。
男人时常陪着女人或在场院或在老屋门前溜达,两人话也不多,男人偶尔也会讲一下外面的世界,在旁边听的女人满是憧憬,也只能是憧憬。行云流水般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直到小起上了中学。
初夏清爽,一个穿着时髦装扮靓丽的年轻女郎领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踏进了老屋。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那个孩子唤作男人,爸爸。
村里人纷纷猜测:莫不是小的来闹事儿了?在外多年的生活原来也不是孤独寂寞的,活得相当滋润呢!
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鸡飞狗跳与哭闹拉扯,大家只是看着陌生女人红着双眼抱着孩子离开老屋。
大概又快到夏天了,小起从宿舍床上摔下来,左臂严重骨折。女人在医院里忙来忙去,原本孱弱的身体更加疲惫,也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女人更加嗜睡,身子也乏。
没多久,男人消失了,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儿,便换做小起的祖母来照顾女人。
村里留言四起:男人抛妻弃子去找小儿子了?外出打工赚医药钱了?没准儿以前做生意借过高利贷,现在债主要上门了。总之,莫衷一是。
自此,男人再也没有回来过,甚至是女人的弥留之际也不曾探望一星半点儿。
冬天傍晚,北风萧瑟,得着缝隙就往身体里钻,我看到小起一个人包裹地严严实实骑电动车向着县城的方向。我问他,他说要去给母亲抓药。简单的回答却像飘飘洒洒的雨丝,落在我的心上砸出一个坑。
也许是过了很久了,久到我都忘了这期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只是又到了初夏吧,女人被再次送往医院。陪床的祖母不忍心母子二人阴阳两隔,连最后一面也没有机会再见,就托人打电话告知小起老师,接小起来医院。
而那一天,是小起中考的第二天。
小起望着病床上的女人,原本脑海里那么高大的母亲竟然如此瘦小。他跪下来,哭了,哭过好久才记起来去抱一下女人,那么小,抱也抱不住,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滑出怀抱。
再后来没几天,就是现在了,就是今天——女人下葬的日子。
她脱离了时间,后者飞速向前推移,她再也追不上。
也许女人至死也不甘心,不甘心命运的不公,丈夫的背叛或死生不复相见,更不甘心留儿子一个人去面对世界与时间的荒芜与苍凉。
然而对谁又是公平的呢?小起的童年缺失了太多的父爱,如今大好前程被断送;祖母年迈本是尽享天伦的时刻却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男人一生注定背负罪恶感与愧疚感,再也不会有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连那个小三,那个私生子,都不会再有正当的名分罢了。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也是时间的受难者,这是不可改变的定律。
多少初夏过去才迎来了现在的盛夏,只是此刻满目繁青的盛夏忘了曾经存在过那么一个孤独的女人抵抗过这无情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