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历史小说难作。自由些吧,难免被讥为满纸荒唐言,半向子虚;拘谨些吧,又恐如金圣叹老先生评《三国》的话——“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全然腾挪不开身段。成如容易却艰辛,何其难也!
近世的历史小说家,我最偏爱两位,一系姚雪垠,一系高阳。姚老的《李自成》磅礴悲壮,大开大阖,走的全然是老托尔斯泰与显克维奇的路子;而高阳的作品则像李翰祥的电影,对着你“三十年细说从头”,宫闱掌故、典章制度、市井闲谈、五行八作在笔底慢慢舒展,书中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让人读了,满肚皮“人生如戏”的况味。
“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一段清代名臣的八卦,一个寻常的的讽世主题、一桩婢作夫人、“姊妹”易嫁的民间故事,被高阳演绎得曲折周至,使人心潮激荡难平。爬梳史料的功夫自不待言,以高阳对正史野乘的熟稔,连“千秋疑案福文襄”都能让他考证出一部有理有据、煞有介事的《乾隆韵事》,何况这宗陶公生时就流布甚广,连道光帝都动问的情史呢?全书描摹人情物态如画,慧眼识人的孙太太与秋菱、仗义疏财的汪朝奉,贫贱而不坠青云之志的陶云汀,一起上演了一出穷书生与灰姑娘扬眉吐气的励志传奇……
皆大欢喜了么?小说结尾“双官诰”里的王春娥上台,何以惹得陶澍“泪盈眉睫”?是情难割舍还是传统士大夫难言的曲折心迹?这个前文难觅蛛丝马迹、突发逆转的“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是作者的笔误还是刻意为之?我以为这些都不重要,甚至陶澍爱的是巧筠还是秋菱也不重要。巧筠的势利固不可取,但世间如红拂者少,一定要这么个足不出户的小姐,苦守功名原不可期的陶相公,等着孙太太说的“做人要老来甜才有意思”,也未免苛刻了些。更何况,当年的“安化第一美人”老景凄凄,青灯黄卷了残生,还不算是果报么?
人生有情,人生无常。
唉,“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