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 《飞禽走兽》00:代序

我们都是活在动物园里的飞禽走兽,过着禽兽一样简单平常的日子,做着禽兽一样简单美好的小梦。 偶尔,羡慕禽兽。


公元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午后,我靠在办公室的老板椅上打盹儿。

那是一个特殊的下午,几乎所有的人,内心都有点儿小动荡,都有意无意怀揣不同鬼胎,等待着那个被闹腾已久的所谓“世界末日”到来。一万个人心里,有一万种关于末日场景的假想,一万种假想,最终都归于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洪水抹平大地。后来,大伙儿清醒过来:妈的,这纯粹是人类自己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世道远没有败坏到挪亚方舟的年代,上帝仁慈,不会轻易灭绝祂亲手创造的一切。阳光依旧灿烂,该干活还得干活。

我靠在椅子上打盹儿。有人敲门,我一时懒得应。敲门之前,任何人都能预先看到,我门上挂了两块板子,一块写着:“汇报结果  少说废话”。这块板子一年给我省下几百斤倾听琐碎细节汇报的时间,让我得以写写毛笔字,喝喝铁观音,琢磨琢磨各种不着调的事儿。另一块写着:“进门请先敲门  允许之后再进”。这块板子大致有效屏蔽了个别横冲直撞的异类员工,让我不必在接打私密电话、接待神秘访客时,顾忌有人贸然闯入,搅得我措手不及。

门敲三巡,我才蔫了吧唧应了一声。门随即轻轻推开,我助理走进来,手上捧一快递包裹,交给我,然后出去,门随即轻轻合上。

包裹用瓦楞纸盒封装,死沉。我看一眼快递单,显然不是当当的图书、京东的电子产品,或者阿里巴巴的成人性趣用品,收件人地址、姓名、电话一律没错,全是我,却没有填写任何寄件人信息。我用美工刀划开纸盒上的透明胶带,打开盒盖,先看到一张三十二开大小的集体合影相片,五颜六色躺在那里,面上的塑封有些旧了。取出相片,下边是一封信函,普通国际信封,不带任何企业抬头,也没封口。信封正中央写我亲启,很不错的硬笔行书,撇捺间有米芾意,右下角却是恭恭敬敬的楷书:“海生  缄”。

我突然之间困意全无,整个下午没再犯蔫儿。

海生,可说是我在老家安吉,在高中时代的铁杆儿挚友。高中那些岁月里,我跟海生之间聊过些什么、玩过些什么,多半早已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那会儿咱俩同睡一个寝室,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睡在上铺,两个铺位紧靠一起,我跟他就隔着木床栅栏,脑袋顶着脑袋睡。每天夜里寝室熄灯后,旁人扯淡的扯淡,溜号的溜号,我跟他伏在枕头上,冷天则窝在被子里,就着手电灯光,我看闲书,他飞快地写日记。有时候他写得比较少,几分钟就完事儿,有时候要足足写上半个钟头。写完,我把书给他看,他把日记本给我,让我批注。我们俩还做过好一阵子同桌,但是我跟他的亲密关系,主要建立在这样的无数个夜里。批注别人的日记,是一件私密附带信赖附带荣誉感的事儿,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奇特的体验。现在想来,脂砚斋评注曹雪芹的《石头记》,恐怕也不过如此。因此海生充分尊重我这个脂砚斋,在他的本子上给我留了整整一半儿版面,他的日记写左边,我的批注写右边,逐日逐日对应。我的批注,有时候寥寥数语,微言大义,有时候喧宾夺主,一发不可收,篇幅字数远超他的正文。一个本子,任何一方先写完,海生就另换一本,但都是黑面硬壳最普通的那种本子。从我跟海生要好开始,我想我们写掉了总有二三十个那样的本子。那时候,在我们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脑袋里,装得最多的并非文学常识、英语句法、物理定律和数学公式,而是对飘渺未来的种种真实却不切实际的预测,对二屄课程的种种愤懑而喑哑的抗议,以及对异性的种种介于纯洁和龌龊间的幻想。从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瞳孔看出去,社会其实是遥远的,不存在的,校园围墙隔离起的那一亩三分地,才是我们真正的社会,具备一切社会所应当具备的物质要素与精神要素,拥有一切抵制光明和创造阴暗的可能。社会治安要求和平,我们脑袋里所容纳的种种,倘若呈现于校园橱窗或年级板报,明显属于异端,离经叛道,不见容于社会。因此,海生的日记本,便成了唯一的精神走私渠道,至少是我跟他的渠道。我们俩默契配合,共同撒野,仿佛两个打劫的罪犯,一人望风,一人行动,然后共同分赃。事实上,从海生的日记本,已经分不清谁是原创者,谁是批注者。其间有誓言,有劝诫,有哀感顽艳,有反躬自省。我们是那些文字的联合缔造者,只是不知道,现在海生是否仍让它们在这个世界存在着。

高中毕业之后,我来到上海一所二流大学念书,然后中途辍学出来打工,然后留在上海奔波创业、恋爱结婚、买车购房、读书写作,我让自己逐渐摆脱了二屄状态,学会了种种装逼形式,并正向牛屄境界死命挺进。上海,俨然成为我在诸多逼种之间转换演化的实质性根据地。海生当年则考虑再三,缓了一年,转到安吉县城,继续念高复班,不是落榜,他说他想考一所更好的大学,例如中国人大、南京邮电什么的。那个年代,通讯手段依然接近原始,没有电子邮件,没有QQ、MSN、微信等聊天工具,在安吉老家打一通电话,得跑到镇上邮局,排队等候一两个小时。作为穷酸学生,我们远不知手机为何物,甚至腰间远没有扣上可供臭屁显摆的中文BP机。在分隔两地后的第一年里,我跟海生陆续有过三五通书信往来,那是我们仅有的交流和通话形式,之后鬼使神差就失去了联系,到我收到海生寄来的包裹为止,差不多过去了十四五个年头。

我认为没有什么比相片更能证明时间的飞逝,在容颜的具象老化之下,“岁月如梭”、“光阴似箭”等等形容词,都成为花哨无力的屁话。海生随包裹给我寄来的那张相片,正是我们那年的高中毕业照,我相册里也有,但十几年来没打开瞅过一眼。这回拿起来端详一番,谁是谁居然需要小心辨识。我在相片里分别找到了海生和我,海生在右上角,我在左上角。海生是那么忧郁,忧郁到让人担心他的天寿,我是那么青涩,青涩到像是这十多年没怎么活过,就直接逼近中年了,仿佛春天跨过太短暂的夏季,直奔秋天。

我又展开相片底下海生的书信,只薄薄一页纸,纯手写,依然米芾体,浑厚精美,跟那会儿海生日记上的字迹近似,只是意味更醇熟了。那时候,我希奇的是,都说字如其人,可是像海生这样一个忧愁柔弱的人,怎会写出这样一手刚强敦实的好字呢?此刻,十几年后,我希奇的是,在书信这东西濒临灭绝的而今现在,海生如此郑重其事给我捎来一封手写信函,他会写些什么?随之而来的另一个疑惑是,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海生的信,是用极其简洁的半文言文写的,读着恍如民国年间的文人骚客,清风拂面。虽然阔别了十多年,信上并无太多寒暄,只开头 “见信如晤”四个字轻轻带过,接着就径直解答了我的疑惑。海生说,他早就注意到我发表的各类文字,那些传播在网络上的小说、杂文和诗,虽然我用的全是笔名,但他仔细读过少数几篇后,就认定那是我写的。然后他借助百度——万能的百度,查到了我现在的真实职业,以及我职业所属的企业官网。我的所有快递信息,都是我的官网告诉他的。海生说,在我们那一届几十个文学爱好者里,据他所知,一直保持写字习惯的同窗,也许我是仅存的一位,也许我还算得上是一名专业的边缘化作家,其余当初的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等,文采早就随着戎马商场灰飞烟灭了,甚至险些包括他自己。因此,他希望将他这辈子唯一一部书稿交托给我。

海生说的书稿,就是快递盒中最重要的这件实物,用牛皮纸包扎,解开,老厚一摞A4纸,竖版黑白打印,粗略目测,不下十公分厚,附带原稿CD光盘一张。海生说,因为看到我对文字的执着如一,他深感触动,才又重新拾起了写字这个他此生真正把玩过的嗜好。书稿是半年前就基本完成的,所差的只是润湿修饬和拟定章节。可惜天不假年,三个月前,当他知道自己患了脊椎癌,就兴致全无,“虽是仍然心爱书稿,却唯有当作情深缘浅的美人,不复与之发生任何关系了!”海生说他年龄越大,越发觉自己是个无比恋旧的人。跟我一样,若以世俗标准度量,他后来过得也算成功,但真正值得回味并书写下来的,也无非十多年前那无比贫乏却又无比富足的高中三年,于是他花了两年工夫,揉捏各种能够揉捏起来的散碎时间,利用各种允许被利用的场所,例如无心睡眠的夜晚,出差的飞机上,百无聊赖的会议室里,主要使用电脑键盘,间或使用手机屏幕,换来了这部记忆中的书稿。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去,也许很快,也许还能挨过一阵儿,但是“事如春梦了无痕”,死是必然的,只是比他预期的早了太多。海生说,既然书稿已托付给我,就任凭我处置了,可以等到年岁再大些的时候,墙角边,太阳底下,拿出来翻翻,就当重新活过一遍那不堪的三年。风云际会的时候,也可以拾掇拾掇,找个主子给卖了,换点沽酒钱,证明生存之道不限于蝇营狗苟,也能够以文为生。果真出版,文字任由宰割,唯一的要求是,不可署海生的名,得以我的名义面世。海生最后跟我说,其实最近十年来,他也一直长居上海,但是让我千万别琢磨着去找他,“重温旧梦,便是破坏旧梦”,以往的一切,有这一部书稿代为储存,已经足够了。

要找到海生也许并不是一件麻烦事儿,顺着送件的快递公司往下摸就行,但是我谨遵海生的要求,我没去寻找他,因此我又一次与海生失散。直到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这世上。跟当年海生写日记、我批日记的职能性质一样,在这之后的约莫两个月时间里,这部书稿成为我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之前是海生,现在换成我来揉捏各种散碎时间,利用各种空间场所,我在候机厅里、咖啡馆里、办公室里、床上、马桶上、自备车上,仔细通读了三遍书稿,接二连三感到惊奇。虽然海生自称他的文采险些被世俗生活淹没,但我必须承认,这是一摞好文字,好过我写过、发表过的任何一类文字,仿佛隐退江湖遁入空门的高僧,再打,还是能打十个。虽然海生用的是散碎时间陆续写的,但是文气顺畅,了无羁绊,仿佛在板凳上一个月坐方了屁股连续写成的。最令我惊奇的是,虽然海生天性忧郁,多愁善感,这部书稿却写得诡异多端,五味俱全,仿佛众神附体,牵扯着他手心里的秃笔,一顿挥洒。

三遍书稿读下来,一厚摞A4纸已经被我涂抹得一塌糊涂。跟海生一样,我也不知道这部书稿最后的归宿是什么。很多事儿正是这样,你并非知道了归宿才去做,正像你全然不明了你这条命最终会向何方生长,但你依然如故,精心预谋着你的生命走向。我主要在书稿上动了这么些手脚:

原稿的初衷是忠实再现记忆,因此逐次写来,不施技巧,多少带点儿报告文学的味道。我给打乱了,按照我理解中的人、事、物重新组合,使它带点儿错位,带点儿节奏,带点儿悬念,读着更像一部小说。

原稿几乎一气呵成,不分章回,对阅读耐力考验挺大。我给拆成了几部,每部各分若干章,并替它拟定标题。

原稿有些段落内容,记忆与我所知当年的实情不符,且毫无生趣,我酌情给改写了。原稿有些段落内容,记忆与当年我所知的实情不符,但明显比实情更符合常理,我便一仍其旧,只字不动。

最重要的,这部原稿,名字叫《西苕溪》。西苕溪是我们高中学校跟前的一条溪流,历史上有些名气,这在海生的书稿里被反复提及。我嫌这个名字文艺气太浓,与整体文字气质大不相合,并且倘若将来出版,搁在书架上,看着更像一本地理书,因此我思忖了一阵,给改成了《飞禽走兽》。理由十分简单:现在再看那个年代、那方天地里的一切人与事,正如同上帝打量整个世界,眼中的天地只是一个动物园,有人在天上飞,有人在地上跑,有人飞着飞着突然一个闪失,掉了下来,有人跑着跑着猛然扑棱起翅膀,飞了起来。我们都是活在动物园里的飞禽走兽,过着禽兽一样简单平常的日子,做着禽兽一样简单美好的小梦。

偶尔,羡慕禽兽。


峰子




选自峰子青春悬疑小说:《飞禽走兽》

新浪微博:@上帝的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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