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易天哭了,泪水像春天的雨淌满了脸颊,他恨过大哥,也憎过二哥,在自己最最困难需要施予援手的时候,电话仿佛事先知道了一样,自动进入到了深度睡眠状态。
易天将电话略带怒气地仍在了洁白的床上,振铃后提示关机的声音仿佛一把匕首,已然穿透了他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地像他的心脏挺进,他后悔当初不该凝神聚力的付出,他后悔当初不该全神贯注的资助,他吞咽着咸咸的泪水,心如刀绞。
妻子告知易天孩子住院的消息时,易天的心揪得如同晒干的木耳,他恨不能从部队的营区飞回去,一个柔弱的女人带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本就够辛苦的,现如今孩子病了,妻子向其求助,没法子。
易天想到了自己的大哥、二哥,他们虽然也在一百公里之外,但和自己所在的最北边比起来不知近了多少倍,要是一个人的电话打不通尚可理解,谁知两个人的同时打不通,易天的心彻底的凉了,仿佛一瞬间掉进了白森森的冰窟,害怕和恐惧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在去不去最北边工作的问题上,易天纠结了很长时间,要说是新鲜也谈不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地方高中毕业之后,易天就有过去北方学习两年的经历,观赏过北方久负盛名的大雪,观看过闻名四海的哈尔滨夜景,用他的话说,将北国也了解了不少,但当通知下发到单位时,易天还是有几分激动,他像第一次去学习时一样,希望成行,最后他如愿了,一口流利的北方话帮了他,两年的学习经历也帮了他。
易天听见了妻子在电话里哭泣的声音,他能想象到一个女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的柔弱,他能想象一个女人面对山一般困难时的柔软,他能想象一个女人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的模样,急性肺炎的诊断让他更加坐立不安,他多想拥有鸟儿一样的翅膀,他多想穿越时空回到妻子的身边,他反复说着安慰与鼓励的话,现在妻子就是家的擎天柱,她可不能倒下。
易天用手撕扯着头发,他突然觉得是那样的孤单,像一只离群的水鸭,像一只掉队的大雁,他深知弱不禁风的妻子需要丈夫,他深知三岁的女儿需要父亲,但是他又不得不离开,做决定的时候,他仿佛就站在悬崖的边上,那一根摇来晃去的绳索是唯一通往对面山峰的道路,他必须爬过去,容不得犹豫,容不得思考,更容不得权衡。
儿子的学费、家庭的开销、高耸的房贷,无时无刻不像一条张大了嘴巴的鳄鱼,饥饿地发出吼叫,血红的舌头、暴怒的眼睛、锋利的牙齿,迫使易天必须摆出前弓后蹬的姿势。
儿子十六了,是和前任妻子所生,易天一直试图评价自己的第一段婚姻,但他无法将四方四正的方块字连贯顺畅地组织到一起。
贰
妻子美丽漂亮高挑,是前某军文工团的演员,刚结婚那阵子,单位的人都问易天这辈子烧了什么高香,娶了画中的仙女,闹洞房那晚,同事们都赖着不走,直言说这么漂亮的媳妇就没有看够的时候,桌上的酒发挥了作用,他们一个个被易天喝得晕头转向。
易天平日里喜欢小酌两口,没想到关键的节点竟派上了用场,战友们坚定的以为合众人之力,易天定会烂醉如泥,谁知他怀里藏着杀手锏,第二天出操,战友们和易天见面,都心服诚悦地竖起了大拇指,窖藏的酒虽然不上头,但脑袋还是觉得沉沉的、木木的,仿佛树上的苹果要往地上掉。
从时间节点来算,易天的婚姻满打满算维持了七年,妻子要经商,易天觉得女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该满足了,他们不渴望大红大紫,更不希望大富大贵,他们只想过普通的日子、平凡的生活,能蹦能动的时候在舞台上,蹦不动了就可以转到其他岗位,谁都知道演员是年轻人的天下,妻子告知易天时,她的辞职申请已经有了领导的签字。
看似风平浪静的婚姻生活,其实暗流涌动、险象环生,易天计算过,他长妻子五岁,结婚那天他就暗下决心,要将妻子像小妹妹一样的对待,宠她、爱她、包容她、理解她,最初他也尝到了婚姻的甜蜜。
后来易天发现,他对妻子的爱正在被妻子无限量的放大,说话越来越生硬,做事越来越任性,摆出一副唯我独大、唯我独尊的样子,都说女人的变化犹如天气,过了这段时间,或许又是另外一副样子,易天终没有等到想要的妻子的改变,一场比东北冬日还要漫长的冷战开始了,言语不投少说,行为不合少做,易天万万没想到,他给时间给予愈合伤口的希望却被妻子连痂揭起。
要么是醉醺醺的回来,要么是夜不归宿,既不询问孩子,也不关心自己,静下心来的易天决定跟妻子好好谈一回,他觉得同床共枕的两个人没有解不开的结,这样冰柱般的对立着对两人不好,对儿子也不好,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谁也不愿待在一个冷若冰霜、死气沉沉的环境中,易天听进了战友的劝慰,将所有的不是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以求博得妻子的原谅,谁知他收获了比石头还要坚硬的三个字——不可能。
这样如葫芦般的吊着对谁都没有益处,儿子是他的希望,更是他的未来,长时间的阴雨天尚且让衣物发霉,就更不用说同等条件人的情绪了,于是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妻子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易天当时觉得天都变亮变蓝了,那天他和儿子美美地吃了一顿,算不上庆祝,但至少是一种解脱,一种期盼已久的解脱。
叁
易天将唯一一套单位的集资房留给了妻子,即便她有众多的不是,他也不想更不愿看到一个女人流落街头、风餐露宿。
两个人在一起有多少积蓄易天不知道,在他的印象里,每个月他除了预留几百块钱作为零花之外,其余的如数上交,至于有多少,他不想去数,更不想去加,女人用钱的地方本来就被男人多,离婚协议上关于财产分割,妻子提出的要求都得到了满足,从此两人形同陌路,倒是越来越懂事的儿子,偶尔还会给妈妈打个电话,由于没有走动和往来,母子的感情犹如喝了无数遍水的茶叶,滋味越来越淡。
离婚后易天寄居在战友家里,一个月后才兔子找到窝似的搬了出去,从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单身汉,在易天的人生字典里,单身汉永远都是对别人而言,可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是带着无辜的儿子也加入到了其中。
住在单位的单身公寓里,听邻里的怪话,那条一下雨就积水的巷子最让人头痛,易天倒没觉得什么,他只是感到对不起儿子,没给儿子提供一个安稳、温馨、幸福的生活环境,特别是在街上看到满脸笑容的三口之家的时候,条件反射对他的内心触动更大,他在能听见心跳的夜里反思过,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惩罚就惩罚自己一个人,别把儿子拉进来。
易天是大哥二哥的骄傲,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本科大学生,国家的公职人员,在高楼林立的城里上班,有正式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大哥家的孩子假期前期,会专门拜会易天,二哥家的孩子假期结束时也会拜会易天,他们都是易天亲亲的侄子,易天并不介意,农民没有什么直接的收入,孩子来无非就是为筹集学费,哪怕自个在城里吃糠咽菜,也不能让大哥二哥为孩子的学费上火发愁,这似乎也成了铁律,易天不计较。
经人介绍,易天终于成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创作书籍,并成功在书店发行,出版社在给付费用之后,还承诺按销售的比例分配书款,将近一年半的时间,除了八小时的工作,易天几乎都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把如刀剑招式一般的文字写成了挺胸抬头的方块字,之后找人校对、联系出版社、寻找发行商,易天觉得每天的时间比榨油机下的油饼还要薄。
书本上市销售的那一刻,他脱离了单身公寓,他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二居室的房子,搬家时,儿子特别高兴,对着眼前的新家赞口不绝,儿子也特别感激父亲,父亲伏案工作的样子深深地植入到了他的脑海,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肆
先是大哥说要修房子,消息传进易天的耳朵后,要求也像雪花一样飞来,先买一箱烟,再提出借钱的诉求,易天认为,大哥到了困难的阶段,这阵子挺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是自个再辛苦,易天也觉得自己挣钱比他们轻松,易天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他深知耕地的艰苦,拉满满一车粮食换来一百余元钱,再说农村人盖房子也是特体面的事,他不想自己的亲哥哥被人看不起。
烟和钱是同车抵达的,易天亲自送了回去,别的不敢说,他要让周围的人知道,城里的弟弟是哥哥的坚强后盾,不论需要什么、不论发生什么,都坚定支持,大哥直言,那房子等他回家后也可以居住,易天看见了墙体已经齐腰的房子形状,那是农村里最爱的两间偏屋,他还以为大哥家要盖的是正房呢,易天这才想起,大哥在电话里说话时吞吞吐吐、含糊其辞的样子,大哥总说盖房,从来没说是偏房。
掰着指头算,易天在落成的偏厦房里居住了不到五次,城里人回到家里都跟打仗似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为原本就短暂的假期还要如豆腐一般被分割的时候,发觉就是吞咽到肚子里的糖块,倏地一下就没了,六十余个平方,农村人最喜欢把偏厦房设置成厨房,连上一个做饭烧火的灶台,一烧火炕就是热的,或许是因为易天出钱的缘故,那间不知藏有怎样初衷的厦房一直没有变成大哥家的灶房,仿佛深秋时分树下孤零零的枯叶,在风中怀旧般地翻滚着。
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不能厚此薄彼,看到易天在大哥家修房子的时候,又是买烟又是给钱,二哥的媳妇打起了主意,并且变得不安分起来,她是嫂子,即便是有想法也不能当着易天的面说出来,她知晓自己的丈夫是个木讷的人,一句一句教授的话让其复述一遍都困难重重,更不要想表达清楚了。
于是她放出了儿子住院的消息,而且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人说看见其领着儿子在县城的亲戚家住了三五天,但传出来的话是在县医院住了一个礼拜,花费了好几千元,易天后来通过侄子的嘴巴进行了印证,原来是小孩的喉咙发炎,做了个小手术,易天咨询过一个当外科医生的朋友,朋友直言随切随走,最多也就输几瓶消炎水,城里也就花费两三百元,县城医院也就一两百元。
二嫂经常将儿子住院的事挂在嘴上,在大姐面前说,在二姐当面讲,意思就是给在城里上班的易天传个话儿,家里已经困难的寸步难行了,有句俗话说得好,奔三年,新三年,一病回到解放前,易天最听不得人们的闲话,那年暑假快结束时,他借了辆车,将侄子送回到了老家,除了孝敬二哥二嫂的礼品之外,还有两千元现金。
看到钱的那一刻,二嫂阴云密布的脸瞬间转变成了艳阳高照,易天不能说什么,他知晓二嫂是提前将自个修房子的钱要了过来,一是不知自己何时才修房子,钱放在别人的口袋不踏实,二是真正修房子的时候,不知易天会在哪里,一旦错过了,补偿的可能性有多大她不知道,只有红彤彤的百元大钞装在口袋里最让人踏实,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想什么时候花就什么时候花,完全由自己支配。
大哥二哥的儿子相继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定居在了城里,易天一个人带着儿子,由于孩子从小缺少母爱,脾性相对暴躁,刚刚上了高中就动了辍学的念头,城里的孩子不上学也不会找到很好的出路,易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头兵,既没有显赫的地位,也没有富贵的背景,无奈之下找人托关系将儿子也转到了北方,参加高中阶段的教育。
易天从儿子的口中得知,儿子的母亲就在北方,所以他们通了许久电话达成了此事,易天属于自尊心比较强的一类人,儿子跟了自己,就要由自己抚养,所以他倾尽全力不让儿子花前妻一分钱,工作之余能进行一些照顾他已经很感激了,易天将收入和积蓄雪片一样投资在了儿子的身上,易天希望儿子出息,他更希望儿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普天之下的父母都胸怀此心,倾尽其力的为儿女造舞台、搭平台,希望儿成龙,女成凤,生活的起点更高,生活的质量更好。
伍
一个人过着形影相吊的日子也不是回事,经领导介绍,易天认识了第二个妻子,结婚的时候,老家的亲戚易天谁也没通知,两个人领完证,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他不想向周围人宣告什么,也不想让老家的人知道,从前喜欢清静的易天此时更加喜欢安静,他不想去打扰任何人,无论通知谁,二婚的帽子总是甩不掉的,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农村的大哥、二哥,大姐、二姐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易天不想让他们奔忙,更不想让他们破费。
死气沉沉的工资连一个小小的泡泡都吹不起来,涨工资的消息偶有传递,但从春天盼到了夏天,又从夏天盼到了秋天,稳得像池塘边戴着斗笠的钓翁,无论有风与否都目不斜视、纹丝不动。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易天被生活累的气喘吁吁、捉襟见肘的时候,上天眷顾了他,让他有机会到偏远的北方工作,抛开奉献、热爱、高尚之类的字眼,他知晓工资至少会成倍的增加,儿子上学要花,妻子没有稳定的收入,她感觉自个就像榨干了油的肉渣,必须想办法提高收入。
易天将这个机会的消息告诉妻子的时候,妻子喜极而泣,她真心不喜欢易天出去,虽说她也可以跟着过去住几个月,而且每年还有一次三四十天的探亲假期,但弱不禁风的她还是觉得有个男人在身边踏实,最初她也不渴望男人能挣多少钱,一个家庭能正常运转就可以了,随着女儿的出生,她也体会到了丈夫越来越辛苦,越来越爱叹气,而且鬓角的白发已呈席卷之势,一个人挣钱,三个人消费,而且一个是读书的学生,一个是吃奶粉的孩子,压力可想而知。
打心里讲,易天也不想去,那种偏远地方就是待遇再好,他还是觉得家里温暖,,家里亲切,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但责任就像涨潮的水一样,背推着他,儿子的供给不能中断,女儿的口粮也必须保障,生完孩子后,妻子就未添置过一件新衣服,好几次易天陪着妻子进入了商场,结果除了一些生活用品之外,妻子没有给自己买一件衣服,理由是转了一圈就没看上眼的。
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打不通呢?易天明不明白,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听姐姐说,大哥大嫂常年住在城市里帮儿子带小孩,二哥二嫂也是城里农村两头跑,所有的侄子都参加了工作,有在大饭店的,有在机场的,有在设计院的,都是好工作,听说工资比自己的还高,自从侄子们参加工作后,几乎没有见过他们,易天还时常惦记着他们的情况,易天多希望自己的电话能响起,没有什么目的,他只想听到侄子们一句亲切的问候,上学那阵子还能偶尔接到,参加工作了便忙碌了,成了家之后更加繁忙,家里的事,单位的事,就没有干完的时候。
易天鼓励着妻子,当她听见女儿弱弱地叫自己时,易天的泪决堤而下,这时候的易天太需要帮助了,可他连一个人也找不到,他仿佛沙漠中迷路的人,满眼尽是黄沙,一直延伸到了天边,还有六个月就是转业回家的日子,他希望日子能过的快些,再快一些,那时候儿子也高中毕业了,相对而言会轻松一些,再说大学里还有机会勤工俭学,从与儿子接触的情况看,儿子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学会了理解人,也学会关心人,更学会了体贴人,粗略一比,儿子已经高过自己一头,易天的心里暖暖的。
回老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易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大哥二哥,如果没有恳求或帮忙的事,他就成了过期的食品,被狠狠地丢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易天猜测着,应该也没有什么事情,侄子侄女学业有成,他再想不出一点什么。
陆
易天的心跳跃着,他仿佛觉得正在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攫住了,让人痛不欲生,让人面部扭曲,他不后悔自己的付出,他不后悔自己的给予,从他伸出援手的第一天开始,易天就没想过回报,他只是觉得酸涩,他只是觉得苦涩,他不能说,他也不想说。
在妻子的照顾下女儿会好起来的,想到这儿,揪在一起的心像干银耳遇到水,花一样地绽开了,还有一百四十九天,看着日历上的时间,易天看见了希望,他淡淡的笑了,一百四十九天后,他将与妻子团圆,他将与女儿团圆,那时候他哪儿也不去,易天熄灭了灯,屋子里和外面的夜一样,黑漆漆一片……